第六百六十章 会试（中） 文 / 李飘红楼

    大概是梁都城秋季多雨，放榜的日子梁都又下了场大雨。

    回味回城了，苏妙个人待在雪乙庄无事可做，就去看榜凑热闹。

    苏老太和胡氏也想去，但因为天气不好，龙门口看榜的人肯定很多，挤来挤去的，两个人腿脚都不太好，容易受伤，只得作罢。苏娴难得肯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撑着艳丽的花伞跟着苏妙进城。苏婵大清早就不见了。纯娘也要跟去，被苏娴好顿调侃，羞得小脸通红，路上不肯再跟苏娴说话。

    苏娴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她俏红的小脸和微抿的嘴唇，小女孩的心思太好猜，她在心里遍遍地叹息着“年轻就是好”，摸了摸刚刚揪下了白的鬓角，有些惆怅。

    进城时过了午，贡院门外被称为龙门口的放榜处早已经人山人海，别说是过车，连猫狗想要挤进去都容易被踩死。苏妙三人远远的下了车，撑着伞步行向前，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大概是因为今天下雨，放榜又都是露天的，为了防止榜单被雨水淋湿，贡院的人临时搭了棚子，费了不少时间，导致本来应该午时放榜今天却延迟了，苏妙去的时候红榜还没有贴出来。

    饶是如此，棚子前照旧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考生有、考生家属有、客栈酒楼来推销复读套餐的也有。苏妙挤在人堆里寻找苏烟的工夫，看见个头和胡子都花白了的老者蹲在棚子里不停地抖，旁边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温声劝说：

    “祖父放心，祖父寒窗苦读五十载，这回定会高中的！“

    老者点着头，还在那儿抖。

    苏妙咋舌，心想寒窗苦读五十年都没考上，居然还没改行，如此执着也是可怕。

    这么想的工夫，苏娴冲着远处招手唤了声“烟儿“。苏妙望过去，见苏烟、文书和宁乐会合几个同窗正站在远处的房檐下避雨。

    自从苏烟决定参加会试，虽然没有选择回如文学院复学，但他开始跟宁乐等人出门应酬了，和往日的同学开读书会什么的，也去拜会了想在众学子中寻找得意门生以及日后助力的朝中要员，这些都是从士路上必须经历的。

    开始时苏烟也不自在，但咬牙挺过了最初的不适感之后，他现这条路其实也没有以前想的那么可怕，大概以前只是太过心疼自己没有狠逼迫自己罢了。

    苏烟微笑着走过来，跟文书要好的同窗在看见纯娘也在队伍里时，对着文书阵挤眉弄眼，小声调侃。

    纯娘瞄了文书眼，感觉到那些人是在讲她，脸通红，躲在苏娴后头扭扭捏捏的，让苏娴直翻白眼。

    “看见你三姐了么？”苏妙问苏烟。

    苏烟愣，摇摇头：“没看见。”

    苏妙扁了扁嘴：“大早不见她，我还以为她上这儿来了，她应该上这儿来了啊。”

    苏烟听了，转着脑袋在人堆群四处寻找，就在这时，贡院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引起很大的骚动，好些个护卫两两组夹着红榜出来，大红色的烫金榜单张贴在草棚底下的布告牌上，红榜刚张贴，许多人就窝蜂的涌了过去。

    宁乐和文书的心怦怦乱跳，盯着红榜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叠声的招呼苏烟过去。苏烟答应着，冒着雨快步跑过去，用力挤到布告牌前，眼睛都快贴在红纸上了，行行地查找自己的名字。

    红榜是按照排名顺序张贴的，从左到右的次序，文书直接冲着最左边就去了，宁乐却拉着苏烟往后跑，从最后张往前看起，惹得苏娴翻着白眼说：

    “这两个，就算书念的不怎么样，也不用从最后名开始找吧，丢人！”

    苏妙嘿嘿笑，却听见人群里传来青年高亢的叫喊：

    “爷爷爷爷！”

    苏妙回头，看见之前寒窗苦读五十载的那位脸色苍白地溜下去，半截身子溜到雨水里，剩下半截被他孙子托住，估计又是没中。

    苏妙哑然。

    文书选择个人悄悄的看榜，他站在红榜前，提着把滴着水的纸伞，攥紧的手心里潮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他的心怦怦乱跳，嗓子干的厉害，眼睛直直地盯着榜单上的名字，慢慢地往下溜，生怕会漏掉个字。不到会儿，眼睛就干涩肿胀到难受，使他不得不揉揉眼睛。

    忽然，纯娘清甜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激动和兴奋，像尖叫的夜莺似的高声喊起来：“文书文书！中了！中了！“

    文书大吃惊，循声望去，见纯娘与他隔着几个人站着，指着面前的红榜，蹦着高儿地尖叫着对他说，双眼睛红红的。

    她站在左边第张红榜前，离他很近。文书的心咯噔声，顾不得撞到人，飞快挤到纯娘身旁，颤抖着的双眼向纯娘的手指方向凝眸，颗心已经不会跳了。

    他终于在刺目的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文书，会试十名。

    他的身体颤抖的厉害。

    三岁开蒙，五岁进学堂，二十年的寒窗苦读，经历了从贫穷自卑到从容自持的种种艰难磨砺。在外人看来，这些辛苦对个读书人来说大概是很平常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咸以及想要放弃却没有办法放弃、还找不到无法放弃理由的煎熬，究竟有多么艰辛。

    啜泣声传来，他惊讶地望过去，站在他身边的纯娘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笑不得，眉尖微蹙，问：

    “你哭什么？”

    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纯娘摇着脑袋，傻乎乎地哭着，哭得很厉害，然后她抬起被泪水冲的塌糊涂的脸，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小声的、很认真地对他说，“文书，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文书望着她，他大概辈子都没办法忘记这张哭花了的容颜，虽然她哭得莫名其妙，为他的辛苦哭泣这样的理由也很可笑，可是他大概辈子都忘不掉。

    即使是漂亮的姑娘在梨花带雨，但说真心话，女人哭泣的样子并不好看，可文书却觉得她挺可爱的。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终是忍耐住了，遵守礼教没有触碰她安慰她，但他微笑起来，然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句：

    “傻瓜。”

    纯娘没太听见，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的侧脸，傻乎乎的。

    正在他们身边看榜，穿着蓑衣头戴大斗笠的苏婵不经意见闻了这肉麻的幕，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宁乐正抱着红榜第百十二名傻乐，怎么看也看不够，畅快地大笑道：

    “中了！中了！这回我老爹总算能放心了，小爷我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哈哈哈！“

    苏妙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满头黑线，忍不住打击他道：

    “三百名里排第百十二，连半都没上，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也不看参考的有多少人，就小爷我这头脑，能考上就不错了，你要是来考还不如我呢，哼！“宁乐脸鄙视地说。

    苏妙的嘴角狠狠抽，他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骂自己呢？

    苏烟还在榜单前寻找自己的名字，会儿苏婵从人群里挤出来，往后指，对苏烟说：

    “别在这儿找了，你的名字在前头。”

    苏烟愣，按照她的指引往前去，最终站在了第五十名的榜单下，望着上面的名字呆。

    “还真中了，娘和奶奶这回要乐疯了！”苏娴和苏妙站在后头，苏娴说。

    “大姐，你怎么点都不惊讶？“苏妙瞅着她问。

    “你很惊讶？“苏娴反问。

    苏妙眨巴了两下眼睛，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惊讶，本来应该惊讶的，但是在知道苏烟考上了时，还真就不怎么惊讶。大概是因为那孩子变化的太快了，在猝不及防间变化，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彻底长大了。

    苏烟站在红榜前，盯着顶上自己的名字，静静地站了会儿，忽然勾起了唇角，莞尔笑，笑得幽沉。

    他们的几个同窗，有中的也有没中的，几个人聚在起说了回话，相互安慰几句，就各自散了。在今天，考生家里都会预备酒席，大家赶着回家吃饭。

    有几个外地的没家可回，正好苏妙要在鼎鑫楼请客，就把他们块带去了。

    阮双在半年前就成亲了，现在是鼎鑫楼的老板娘兼副厨长，听说苏妙来了，特地从厨房里出来，说了几句恭喜。

    因为人多，包厢早就预定完了，阮双歉意地跟苏妙说等腾出包厢来就给他们，现在只能委屈他们坐雅座。苏妙摆摆手，笑说就是想坐雅座才没提前预订，坐外边宽敞。

    阮双笑，上菜时送了不少赠菜。

    苏妙笑着招呼众人说别客气，这顿她请，然后挨个道：

    “各位大人，请以后多多关照小女子的生意！“

    群人就笑，宁乐说：

    “你们家里就有座山，还用得着我们这些人来关照，我们可是连殿试都还没考呢。“

    想起三天后的殿试，众人就开始紧张头疼，按照以往，殿试都是在会试放榜后个月进行的，但因为今年特殊，三天后就要入宫举行殿试。

    几个人都在问有谁见过皇上，听说苏妙在宫里跟着皇上呆了大半年，文书的几个同窗两眼冒光，个劲儿地追问她皇上什么样，弄得苏妙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有青衣小鬟突然出现，走到文书身旁，弯了腰，小声说：

    “文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人们愣了下，文书亦愣了下，跟文书最要好的何成先用打趣的语气笑着招呼：

    “哟，这不是林十姑娘身边的小荣姐姐么？“

    小荣的眼里划过抹不耐烦，脸上却笑盈盈的，问了个好，接着对文书说：

    “文公子快着些，我们姑娘还要赶着回府，别让姑娘等急了。“

    文书皱了皱眉，先向在座的宾客告了罪，这才起身，在苏妙等人惊诧的注视下跟着小荣走到楼梯处，却没有下楼。

    纯娘看在眼里，咬住嘴唇，讪讪地低下头，有点别扭。

    苏妙悄声问宁乐：“小荣是谁？她们家姑娘又是谁？“

    宁乐知道她想问什么，眼睛在席面上扫了圈，压低声音，悄悄地对苏妙道：“新任户部尚书府上的，户部的林尚书是林十姑娘的祖父，林十姑娘的父亲在翰林院任职，算是我们的恩师，她还有个兄长，跟我们是个学院的。这兄妹俩虽然是庶出，但在家里很受宠。林十姑娘去学院看她哥哥的时候遇上了文书，自那以后，隔三差五往学院里跑，林十姑娘的哥哥和父亲对文书也很看好。我们这些人都猜，只要文书自己乐意，放榜后他能立马去林家当乘龙快婿，飞黄腾达。“

    苏妙扬眉，文书果然很受欢迎，喜欢木头疙瘩的女人还真不少：“那文书自己怎么想？“

    宁乐想了想，小声说：“虽然我看林十姑娘挺好的，模样好性子也好，点没有大小姐的脾气，但文书好像不喜欢，我问过他，他和我说他不要靠媳妇的娘家飞黄腾达。“

    苏妙挑眉，文书在“要靠自己的实力”这件事上总是认真又固执。

    不多时，文书回来了，重新坐在桌前。

    “你怎么不去见林十姑娘，人家姑娘不是巴巴的来见你吗？“何成挤眉弄眼地问他说。

    文书皱了皱眉，脸严肃地道：“你们别乱说，林十姑娘是来为兄长看榜的。我冒冒失失的去和她说话，被有心人看到，带累姑娘的名节受损，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对小荣姑娘说了，林十姑娘若是有重要的事，可以请她代为转达。“

    文书的这番话让几个年轻男子都觉得索然无趣，偏他又如此认真，他们都知道他这是酸腐气息不定期作，也不理他，免得他说出更让人觉得扫兴的言论。

    苏娴看着纯娘低下去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不会儿，不光是叫小荣的丫鬟来了，与她同前来的还有名衣饰华丽的姑娘。这姑娘看就是大家闺秀出身，举手投足尽是良好的教养，仪态优雅，落落大方，长得虽然算不上绝美，但却秀气漂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桌子人全都站了起来。

    林十姑娘客气地挨个打了招呼，双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文书，笑说：

    “恭喜文公子金榜有名！“

    “多谢林姑娘。“

    “家兄也中了，前儿家兄还说，若是这回和文公子块中了，定请文公子来家里喝杯。“林十姑娘抿嘴笑说。

    “请姑娘替我多谢林兄美意，也恭喜林兄金榜高中。“文书疏淡而客气地说。

    林十姑娘眼眸微暗，顿了顿，笑问：

    “前阵兄长收到了亲戚送的缎子，因不喜那花色，就没做衣裳，我看搁着也可惜，想起来公子喜欢清淡的颜色，就叫哥哥请绣娘裁了衣裳送给公子做礼，公子怎么给退回来了，莫不是不喜欢？“

    文书笑笑：“那料子对文某来说太过贵重，文某穿不起。浪费姑娘和林兄的番美意，还望姑娘恕罪这个。“他说着，客客气气地做了个揖。

    林十姑娘的表情有点尴尬，讪讪笑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停了停，又问，“之后的谢师宴，公子会参加吗？“

    “恩师的谢宴，当然要参加。“文书回答。

    林十姑娘心中喜，双方又客套两句，林十姑娘便告辞了，临走之前礼数周道地对其他人道了别，言语间流露出了对打扰了他们吃饭的歉意。

    这是个很有礼貌的姑娘。

    纯娘看了看林十姑娘，又望向仿佛没什么兴趣的文书，总觉得不自在，抬眼，正对上文书望过来的眸子，心里咯噔声，低下头去，因为狼狈，耳根子烫。

    文书只是看了她眼就把目光转过去了，这让她松了口气，却觉得心里比刚刚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