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晚致的过去（下）一更" 文 / 风吹九月

    昭国成和三年，冬。

    十三岁的宋晚致推开门，便看见了昭国落下的雪。

    细细的雪。

    真是个好天气，她抬起头，伸手接了一片雪，然后低头看着她在自己的掌心融化开来。

    冰凉的感觉从掌心的纹路一寸寸的散开，仿佛当初初见星光迎面，浸透筋骨。

    她笑了起来，然后迈开脚步，朝着皇宫走去。

    苏梦忱看着她脸颊上那浅浅的笑意，便知道，她一定在想念那个雪衣少年了。

    她的脚步落在那青石板上，还是轻快的，转过宫门，少女的眼睛一亮，然后对着站在大榕树下的少年快步走了过去。

    “雪意哥哥！”少女奔过去，然后抱住他，如同千百次的过去一样，将手探入他白色的貂裘衣袖里。

    少年一边将她扶正，一边反手握住她的手：“阿晚，你可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了，该有姑娘家的样子。”

    少女抬起头，不解的问道：“姑娘家该是怎样的样子呢？”

    萧雪意顿了一会儿，方才道：“男女有别。”

    看见少女不懂的模样，萧雪意又轻轻的笑叹乐一口气：“如果不是你要嫁的人，就不能这样。”

    宋晚致抬起头，然后道：“阿晚不是要嫁给雪意哥哥吗？”

    萧雪意看着少女，目光温和，接着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真的要嫁给雪意哥哥？”

    宋晚致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呀，素音姨说过，如果想要和一个人永远的在一起，就可以嫁给那个人，然后就可以永远永远的不分开了。阿晚想要和雪意哥哥，素音姨，还有陛下永永远远的在一起。所以阿晚肯定要嫁给雪意哥哥！”

    少女开心的笑着，眼底都是欢快。

    未经人事的姑娘，满心满眼都是看得见的未来，在经过一场死别之后，唯一想要的，便是不再让在意的人离开。

    萧雪意看着少女的脸庞，最终还是微微笑了：“好，雪意哥哥会永远保护阿晚的。”

    十三岁的小姑娘虽然聪慧，然而彼时却仍然看不透，那个少年在说这句话时候的决然。

    有些东西，无关情爱，然而胜于情爱。

    少年笼着少女的手，然后朝着前方一步步的走去。

    苏梦忱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最终没有跟上去，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大约知道，这是少年和少女最后一次安稳的行走了。

    冰凉的雪粉深深的洒落，没有落在他身上，却也落在了心上。

    隔着岁月的轮廓，他最终在一片苦海里，得见了那个少年担忧而决绝的承诺。

    苏梦忱看着那只皇宫里喂养的北冥鱼，掐指一算，最终摇了摇头。

    他陪在少女身边，开始发现异常，那些沉睡的血脉在慢慢的苏醒，看着每当夜深人静少女安眠的时候雪衣少年都徘徊在她的门外，沉沉的站着。

    苏梦忱知道，这个少年生下来便是白泽之命，他同样的天纵奇才，同样的风采无双，但是，苏梦忱依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在多久之前知道少女那不同于一般人的血脉的。

    按着四国间的规矩，十三岁才是少年和少女真正开始修炼的时候，那个时候血脉被打开，真正的灵窍才开始，接着便可以走上修行的大道。

    然而，于少女而言，却并非这样。

    这世上，除了苏家的血脉外，从来便没有在十三岁便自己通明的状况，那是违背天道的。

    但是苏梦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少女熟睡的面庞，便知道，她体内的东西正在爆发。

    一旦爆发，或许，便是他在场，也不知道该如何办。

    而在少女就要到十三岁的时候，萧雪意向帝后请求了一道圣旨，提前完婚、

    宋晚致自然不会拒绝的。

    此时的小姑娘，和所有人所想的都一样，反正她要和萧雪意永永远远的在一起，那么，这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盛世红妆。

    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少女喜欢布置的，那屋子里倒吊的花草，太子宫殿外稀疏的青石板，屋子里养着的那一只总是和他们逗趣的鹦哥，包括少女记下的一沓沓的宣纸，都被放在那个宫殿里，只等着少女穿上红妆成为那里的主子。

    举城同庆。

    十三岁的姑娘，容华无双。

    他看着她穿上火红的嫁衣，戴上凤冠，点上胭脂，走出房门，抬起头来，站在神殿外面，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微笑。

    对明天充满希望的笑。

    苏梦忱也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心里也涌上了一阵钝钝的疼。

    这是她的姑娘，曾经红妆倾城，欢喜无忧的去等待一场盛世的婚礼，和自己希望的人在一起，却并不知道，她将要迎接的，是一场惨烈的诀别。

    整个昭国，都为他们的婚事而绕上了红，天地间都回荡着欢欣鼓舞，对于整个昭国的人而言，还有比这更配的两人吗？

    少女眉间点上朱砂。

    苏梦忱走过去，抬起手，轻轻的抹过那点鲜艳的红，轻轻的喊了一声。

    然而，这隔世之间，又该怎样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萧雪意也穿了新郎的红衣，依旧的容颜无双，小姑娘欢喜的将手给他握住，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想说什么呢？或许说昨晚她听见一只青雀在古树上不停的叫，或许说昨晚儿又做了什么梦，或许说昨儿吃了南瓜糕，雪意哥哥你要不要尝尝？

    然而，此刻的少女，是他从未见过的眉眼带笑，想着能和她的雪意哥哥永远在一起不分离，那许多许多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开心的笑着，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璀璨，都笑开。

    苏梦忱站在那里，看着少女笑颜如花，也不知道他倾尽全力，是否能再让少女如此欢颜？

    普天同庆的婚礼，要绕过十二个城池，七日之久的行程。

    苏梦忱就站在那里，看着当少女离开后，那一缕从皇宫殿门内散出的气韵。

    真正的凤凰在苏醒。

    而后，少女的血脉终于彻底的爆发，那伫立在神殿内的石狮子终于掉转了面庞，神殿内的所有人睁开了眼睛。

    他们看着那掉转的石狮神像，变了脸色。

    接着，他们顺着指引，看到了昭示里少女的面庞。

    哪怕曾经如何将少女捧在手心里，又如何将少女少女捧上高位，但是现在，当他们看见那弥漫的血色，却毫不迟疑。

    他们奔向皇宫，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昭帝陷入昏迷，或许，这更加佐证了少女给这个世间带来的不详之感。

    宫中无人的时候，最终还是那个一向最疼爱少女的昭后站了出来，开启了杀伐之音。

    宋晚致和萧雪意的婚宴还在不断的进行中，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一场惨烈的诀别。

    萧雪意妄想用自己的气息来掩盖少女身上那流淌的气息，却并不知道，哪怕他拼尽所有，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绕过了十一座城池。

    在最后一座城池的时候，上面的命令却紧急改道，转向另外一座城池。

    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又如何料到，自己最亲近的人，竟然会给他们设下这样一座死局呢？！

    小小的一座城池，依旧是一片红妆，灯火繁盛。

    花嫁前往城池里。

    苏梦忱站在上首，闭上眼，却见得这满城荒凉。

    这一刹那，他竟然不敢去看。

    在遍体鳞伤之后的她仍然小心翼翼的守护着那些温暖，那么，此时的她，又要承受多少的悲欢？！

    满城的烟火里，城门轰然关闭，然而那喧闹的声音却将那沉闷的大门声完全的排除在外。

    少年郎面带平和的微笑。

    少女坐在花嫁上，偷偷的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这满城的灯火。

    然而，在欢喜之下的她哪里又能发现，这里面的人，却早就不是本来城池里的普通百姓了。

    花嫁向前，然而，敏锐的萧雪意还是发现了不对劲，他站在那里，握住火冷缰绳的手微微的一紧。

    而后，他转头，微笑着对着宋晚致道：“阿晚，咱们分开走好不好？”

    “好呀。”少女眉眼弯弯。

    此时的少年已经察觉到了这满城杀机，他骑马过去，在马上弯下腰。

    倾身而来的少年容华无双，他眉眼还是带着那温柔宠溺的微笑，他抬起手，看着少女肆意的眉眼，抬起手来，隔着这满城的人群，落到她的发上，嘱咐道：“阿晚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但是到了最后，却似乎只有这样一句。

    少女微笑，梨涡深深：“阿晚会听雪意哥哥的话的。”

    萧雪意用最后宠溺的目光笼在她的身上，又笑了：“记得，待会儿，可不许回头。在最后一座城池里面有规矩，你往回走，我往前走，咱们绕过一座城池在外面相见，雪意哥哥便会永远和阿晚在一起了。”

    “嗯！”小姑娘欢喜的点了点头。

    于是，至此两别。

    苏梦忱看着那少年落在少女身上的笑意，宛如春风。

    年少的你，又能改变什么？！

    他看着萧雪意在目送走少女的身影之后，毅然的朝着那城池中心走去，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催动了所有的阵法。

    这本来便是死城池。

    大部分的百姓都被神殿所控制的官兵所替换，被驱逐出外，而剩下的人，却注定成为这座杀局的牺牲品。

    哪怕萧雪意再如何的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罢了，而在这场必杀之局中，除了神殿之中的上古阵法而外，参与者还有神殿内所有的半圣和一个圣人。

    “太子殿下！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曾经慈眉善目，如今鬼刹修罗。

    少年直直的站在那里，仿佛红雪，傲然独立。

    “不走。”

    从来便只有这两个字罢了。

    少年的眉间依然带着笑意，鲜血从他提着长剑的手里滚出，在无人的大街上留下分明的痕迹。

    他自以为替那个少女留下了足够的时间，但是却又哪里料得到，那扇通往外面的大门早就被关闭，城墙之上，万千箭弩，灯火通明，早就对上了他一心要保护的姑娘？！

    整个城池都已经陷入杀意中。

    那是圣人和数个半圣的杀意，以上古的阵法为依托，将所有的生路完全的封锁。

    他看着花嫁中的少女在那里面对着千军万马，她曾经相处的人都在瞬间将死亡的利刃对准她，他看着他的姑娘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仍然露出深深的笑意：“大师傅，为什么？”

    七大宗师站在那里，面容冷硬如刀。

    “因为，你是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总有一日，你会走上杀戮的道路。”

    “我们所有人都被你这个妖物骗了！你是个会屠戮一切的怪物！”

    “你身上涌动的根本不是凤凰的真血，这么多年，若等你长到十三岁，便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你了！”

    少女站在那里，抬起头，看着他们，使劲的摇头：“大师傅，阿晚不是怪物。”

    她的目光在他们的面前缓缓的滑过，带着一丝恳求。

    她努力的说着，想要从这些平日她亲近的人里面得到一分相信。

    然而，没有。

    这个时候的少女，还在希冀着别人的相信，但是却不知道，当一切剥落，或许，只剩下残酷。

    “我不是。”

    “阿晚不是。”

    “阿晚是好人，不是怪物。”

    她努力的分辩，眼底已经带了些微的泪水，自从宋浮卿死去之后，少女便再也没有流过泪，但是此刻，当看着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少女的脸却只剩下苍白。

    苏梦忱站在城墙上，手撑在那柱子上，紧紧的撑住。

    她看着少女那焦急的脸庞。

    所以后来你再也不关心他人的眼光？再也不在期盼着别人相信？

    固执的认为有些道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怪物？

    少女看着他们，一把从旁边侍卫的手中抽出长剑，接着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

    鲜血瞬间泼出来。

    苏梦忱的手一紧，眼底也在微微颤抖。

    少女的声音已经带了些微的喑哑：“大师傅你看看，阿晚的血是正常的，阿晚和你们一样，不是怪物。阿晚还要和你们在一起，阿晚要成为明珠榜的榜首，替咱们昭国争光，阿晚还要和雪意哥哥他们在一起。”

    但是，少女手臂上的鲜血沿着那衣服滚落，他们却都还是无动于衷，她回头，心里生了一声恐惧，接着，飞快的往回跑。

    没有人相信她？！

    雪意哥哥呢？雪意哥哥是否也不再相信她？！

    她要告诉雪意哥哥，她真的是正常人呀！

    苏梦忱一伸手，想要将她捞入怀抱，但是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朝着那里跑去。

    少年红衣已成血。

    “雪意哥哥！”少女疯狂的冲上去。

    “不要进来！”少年一声厉喝，拿着长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然而，还有什么话语能阻止少女的脚步呢？

    没有。

    她一把抱住少年。

    站在高处的人在冷漠的俯视众生。

    “太子殿下，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还要守着这个怪物到什么时候？！”

    “你可知道当她的血脉催动，除了杀戮，再也没有谁能抵挡。”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根本不是凤凰血脉，而是妖皇！”

    “太子殿下，你难道要置整个国家，整个天下于不顾？！”

    少女站在那里，身子微微的发抖，她紧紧的握住少年的手，看着那些曾经熟悉而现在只剩下冷漠和杀戮的人，接着，颤抖着，一点点松开少年的手。

    然而少女的手一松，少年便牢牢的握住，然后，带着深深的笑意看着她。

    这一笑之间又带了多少的决绝？！

    哪怕是全天下都不相信，那么，他来。

    他抬起头，然后，看着所有人，一字字的吐出。

    “她为吾妻，不离不弃。”

    她为吾妻！

    不离不弃！

    所以，全天下都不相信你又如何？

    他还在。

    所以，不要怕。

    他将少女紧紧的拥入怀中。

    这个世上，离分容易，生死容易，然而，相信却不容易。

    苏梦忱看着那个被少年紧紧的拥抱入怀中的少女，宛如刀割，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狠狠的剁成一片。

    她的姑娘，那么诚恳的和小小的萤火虫说话的小姑娘，那么恣意的等待着日出的姑娘，那么安宁的享受着细雨打在身上的姑娘，却又怎么会遭受如此的对立？

    为何？只有一人？！

    你们在她那么多年，仅仅因为那个东西便将她推到了绝路？！

    哪怕早就见惯了这世上的冰冷如铁，哪怕早就按着天地自然将历史的车轮改了一遭，但是此刻，面对着他的姑娘，他却只能无能为力。

    他，只能看着。

    只能看着那个少年说出这句话后那些人影闪退；只能看着他们关上所有的生路，要将他们送上死路；只能看着那红妆万千都成了白骨粉末，一点点的染上少女的红衣……

    死局催动，整个城池，再无生机。

    汹涌的光芒照亮整个夜空，天地间都是厮杀的风声，此时的他们紧紧拥抱。

    杀意从天地之间伴随着惊雷降落。

    “哄——”

    少年最后一次温柔而宠溺的将目光相渡，然后，抬起手，轻轻的盖在了少女的眼上。

    声音轻轻，仿佛小的时候诱哄着少女入睡。

    “阿晚，不要看。”

    不要看。

    不要看这肮脏血污。

    不要看这生离死别。

    不要看这群魔乱舞。

    少年盖住了少女的眼，然后，以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所有的杀机。

    “哄——”

    然而，又如何遮盖的了？

    少年的身影被高高的抛弃，手也随着松开，然后，鲜血落在了少女的眼上。

    雪意哥哥……

    她看着那少年的身子落下，她扑上去，却只能抱住那冰凉的身子。

    “雪意哥哥！”少女嘶声力竭的哭喊。

    她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拼命的按在那心口上，然而，依旧的，血流如注。

    而后，城墙之上，那些士兵和着那冷厉的箭矢密密麻麻的罩来。

    苏梦忱想要冲上去，想要将那绝望哭泣的少女紧紧的抱入怀里，想要告诉她他还在，但是，却只能看着那冰冷的箭矢穿过他的身体，他纵是有滔天的本领，一伸手，却连一根箭矢都握不住。

    他看着那个少女紧紧的将少年抱入怀里，任凭那箭矢穿过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却死死的抱住那少年不撒手，不让他再受一点的伤害。

    “雪意哥哥……”

    少女紧紧的将脸颊贴在少年的脸上，鲜血模糊她的脸颊。

    苏梦忱只能无力看着那一支支箭矢落在她的身上。

    似乎，没有任何的疼痛。

    晚致。

    晚致！

    晚致！

    这两个字在心口疼痛剥出，然而颤抖的张开嘴，却最终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个天地，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这生死的天堑，终归是虚妄。

    而五年前，五年前的他在干什么？！

    五年前他要从天象上看到了星辰的陨落和再生，但是他向来遵循天行自然，那个夜晚，他只是拿着竹简背着手感知了这次剧变，等待着一场尘埃落定。

    可是，苏梦忱，如果你知道当初你的姑娘正在受着如此大难，正在背城而战，被她亲近的人全部的抛弃的时候，你还能如此冷静的看着？！

    可是，苏梦忱，如果你知道多年后你会遇见她，从此甘愿踏入那红尘三千之地，恨不得用尽所有只为让她一笑，你还会只是随着那天象一转，不过在那竹简上落下几个草草字迹？！

    可是，苏梦忱，如果你知道多年后你用尽所有只为让她安然，便是永入黄泉不见天地仍然不过淡淡一哂，你还只是平静的看着星海，看着那最终一颗星辰的完全爆发？！

    苏梦忱，你可曾知道？！

    字字询问，字字滚入，宛如尖刀一把，戳进这一身筋骨，不过鲜血淋漓。

    这个世上，他苏梦忱，却原来是最无能的人。

    －－－－－－题外话－－－－－－

    或许有二更~二更晚上九点~

    下章，应该会把苏苏和丸子一起放出来的~

    谢谢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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