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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昭卷?悬棺 文 / 书海沧生著

    “十八年,三公聚,平郑乱。”

    —《昭史卷三》

    从前有一座无名的荒山。

    山上本只有一棵树、一条蟒、一只猴。

    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自号奚。

    猴子喜人,跟着少年讨生活。一日,酒瘾发作,偷了少年的玉佩,去山下的集市换了一罐桃儿酒。

    桃儿酒醇美,吃得猴子毛孔都舒坦了。它本有百年便可飞升,本也勤奋修行,此一时,观星河灿烂,天地广阔,觉得做人也有几分趣味。猴儿吹一吹毛发,挥一挥手臂,摇身变成了黑发翠袍的绝色少年,含笑仰躺山间。

    麻衣少年有一只红色的箱子,箱子里皆是古籍珍宝,是他父亲在他临行之前所赠。少年丢了玉佩,似丢了魂魄,用箱中珍宝急匆匆地去当铺换回了玉佩。

    玉佩有瑕疵,猴儿不屑一顾,认为少年题大做。它生性顽劣,一时性起,又从少年腰间顺走玉佩,放在手心眯眼看了会儿,玉中竟有个黄衣少女,笑意盈盈。它揉揉眼,少女也学他,揉揉眼。它做鬼脸,少女也做。猴儿如获至宝,兴致匆匆地去寻麻衣少年。

    少年因它三番两次偷玉佩十分着恼,便不怎么搭理他。那玉石中少女见少年生气,便也转过身,背对猴儿,不再陪它玩耍。猴儿傻眼了,它本是天地养大的顽童,几时顾虑过旁人的感受?可是,此时心头牵挂着玉佩里的女孩儿,不停地向少年作揖讨饶,让人好气又好笑。

    少年摸了摸玉佩,叹息一声,把那玉用红绳儿串着,挂在了猴儿颈间。猴儿行走坐卧,与玉中女孩儿形影不离。它们一同长大,相依为伴。

    猴儿乃天地灵气凝结,天天暖着玉佩,忽有一日,玉佩中的姑娘呼啦啦就掉了出来,砸到了仰头望天的猴儿身上。它那时化成人间少年,痴痴望天,遥遥等着飞升,等得颇不耐烦,这黄衣裳的少女一张脸就这样砸到了他的念想上。

    逍遥道修就的猴儿,怔怔看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苦海无边,她还对他笑。

    她说,我叫三娘,乔三娘。

    猴儿娶了乔三娘。

    猴儿做了很多猴儿的父亲、祖父、高祖父,却一直没有飞升。它功德已满,却总因美色,自坏修行。继而,功亏一篑。

    猴儿本是这浪荡天地一只快乐的猴子。可是,它渐渐不再快乐。

    许多年,鬼差来到这山头几十拨,拿走三娘魂魄许多次,后又因三娘来路清楚,隶属妖籍而放回。

    它不知道冥界在追寻什么人,可是,这人定然与三娘有莫大的关联。三娘常常提起一个叫“二郎”的男人,二郎已然死了很久。

    三娘有一个不愿让它知道的秘密。它全都知道。二郎是她的亲哥哥,而她一直深深爱慕着自己的亲哥哥。

    它是这样天生地养的洒脱的猴儿,总有一日,看破这样心思龌龊,不顾人伦的女子。总有一日,了断凡事。

    这是劫,大凡真仙飞升之前的劫数。

    前方战线拉得太长,江南侯一时不备,被郑王世子荇一箭射杀,一朝主帅身死,满朝哗然。

    天子本想此等叛乱,不过一二月便可熄灭,谁知这火燎得这样旺,胶着了大半年,王军折上穆军,二十万大军,至今还没个章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吹了东风的势头,双方皆有些疲惫。如今江南侯一死,郑楚大军欢欣鼓舞,气势如虹,打得王军败退三十里。

    此一时,穆王世子成觉却不在军中。他奉天子诏,至江东谢侯处借军粮。说是借,但是天子要的,大多有借无还。谢侯府邸内廷总管谢由说一半家财归了除鬼人,一半归了旧时主,如今,谢侯府空空如也。当然,谢由顺道说了一句,不必找他家侯爷下诏书了,侯爷随王妃去了。

    成觉听到“旧时主”三字,有些艰涩地问道:“未知男女?未知高低?”

    谢由命人缓缓闭门,答:“夜半而去,若论脚程,至今应在城外三十里。然一行有能人异士,行了三百里,未可知。”

    成觉坐在酒肆,吃了三盏酒,自斟自饮。深秋此时,落叶枯死,寒气缓缓地就来了。

    在谢侯府的最后一日,晏二与谢由不知密谈了些什么,待到他们起程时,理应赠送的一半家财变成了全部。那黑色儒衫的青年静静看了奚山君一眼,竟缓缓下跪,与她磕了三个头。他说:“多谢山君多年教养之恩。”

    奚山君嗯了一声,虚扶起他,竟不知再说些什么。晏二看着她,缓缓地带了点泪光,“却原来,你看中的竟是这些。”

    他似嘲弄,似遗憾,却又似瞧破世间的悲伤。

    名利、财富、权势,她样样不落,样样攀附。她想要的,他都能给,她却去寻别人要。那是他十分珍爱的,本来诚惶诚恐着谁再也走不近她,可是她要的原来从来不是他想给的。

    扶苏修书与季裔,只道晏二预备带着谢府子弟乔装成商队,将这偌大财富到鬼蜮换成军资,命季裔前去接应。他刚放走信鸽,一转身,却见晏二神色恍惚,含着泪光,站在奚山君身旁,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他忍不住笑了,该哭的不该是他吗?被人利用了半辈子。

    他轻轻拍了拍晏二的肩,道:“且去吧,二弟,莫与她搅缠,谁也受不住她。”

    奚山君本来有些尴尬,此时见扶苏发话,也像火烧眉毛一样,讪讪道:“正是正是,且去且去。这世上贪财好色的妖怪多了,独我吗?看开才是,二哥。”

    晏二听她喊二哥,连头都懒得回,带着谢府子弟,灰心丧气地便走了。

    这便是颇觉得此妖无可救药了。

    扶苏与奚山君一同回了奚山。他与家中大大话别,却是真的要离开此处了。

    二五问多久才能回来。扶苏说:“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

    二六道:“你要去做皇帝了吗?在山里当大王,我们一起玩耍不好吗?公子。”

    三娘问道:“山君可一同跟着去?人间的一辈子是七十年吗?我要多准备些棉衣才是。”

    翠元屈指一算,笑道:“七十年倒是不长,不过是阿年处几顿茶水的工夫。你们夫妻且自在人间逍遥,我与三娘守着家中。”

    他们对人事单纯懵懂,可是奚山君却知道扶苏在说些什么。她屏退众人,问道:“公子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扶苏问道:“我听闻这世间妖怪如果哄骗了人,便要经受雷罚,可是真的?”

    奚山君点了点头,“正是。”

    扶苏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我便问夫人一句话,你若答了,我便永远留下,哪儿都不去,就在山上陪着你同我们的孩子,教养奚山诸多子孙如何?待到我老了死了,你依旧年轻,便另寻出路,另嫁他人,我亦不怪你,可行?”

    奚山君细细凝视眼前青年眉眼,心中没由来的一酸。她含着笑道:“公子请问。”

    扶苏心中也不好受,他问道:“乔府中的三娘,便是夫人的前世吗?想必不知乔太尉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不死。”

    奚山君道:“我若是三娘,如何?我若不是,又如何?”

    “你若不是三娘,便知你不过是贪财好欲之徒,你想要什么,我都与你寻来,哄你开心;可你若是三娘,心中所谋,恐怕更多,我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了。”

    奚山君心中更涩,她知道此时扶苏一颗心向着她,待她真正是好到肺腑,不然,依他漠视旁人的模样,也决计说不出这等话来。她此生辜负他太多太多,可是,走到今日,却又只能继续辜负他。

    奚山君一蹙眉,吸了吸鼻子,眼泪竟掉了下来。扶苏愣愣地看着她掉眼泪,还未想好为何,她已经走进他怀中,轻轻抱着他,“公子,你待我如此,又是想要什么呢?”

    扶苏并不言语,他觉得这其实本该是个瞒她一生一世的秘密,可这一生一世也不知还有否相见之日。他轻轻抚摩妻子的头发,像安抚着一个孩子。

    奚山君低声道:“我确是三娘乔植,我哥哥便是遗留下千古骂名的乔郡君。”

    扶苏心中怆然,问道:“那我呢,你前世可曾遇到我?”

    奚山君轻轻道:“不曾呢,公子于我,是个陌生人。我们从陌生人结了个良缘,走到今天。”

    扶苏面目荒凉,他把下唇对着妻子的额发,温和道:“我竟不是敏言吗?我前世竟不是你一直深恨着的敏言吗?不然我为何能附身到敏言身上,梦到三娘,看得到三娘的前生?事到如今,你却还要欺哄着我吗?”

    扶苏的目光像一池被晒暖了又变凉的月下水,清冽后是僻静,“我们有缘结发为夫妻,你若不是爱我,便是恨我。可你,并不爱我。”

    奚山君紧紧抱着扶苏,问道:“公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知假,便知真。”

    “我喜欢你啊,扶苏,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你。”

    扶苏觉得胸口痛得血肉淋漓,他的妻子刺了一把又一把刀在他身上。他以为假话并不伤人,可是这一会儿,他宁愿她说真话。因为假话会从心那里,一句一句换成真话—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恨你,比所有的后人、今人、古人,不认得你的、认得你的,讨厌你的、怨憎你的,都要恨你。

    扶苏喉头哽咽,压抑十分,他说:“你逼我走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如此待我?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目的,从救我至奚山,季裔扩充骑兵叛逃,到离间我与章三弟,获取阴兵令符,继而谋取谢侯家产,哪一件,哪一桩,都有你的身影,都是你下的棋。你全力扶持我收服季裔,真正的黄韵、晏二弟,不过是为着召集三公,以便夺取天下。季裔手上如今已有二十万大军,阴兵亦有十万,谢侯家财充当军资粮草绰绰有余,天时地利人和,军、将、相、财,万事俱备,除了姓成的孤没有天子之志。你煞费苦心,让我亲历其中,尝尽人世悲怆,不过为了嘲弄我,告诉我,全大昭的人为了让我死去煞费苦心,我的父亲、兄弟、子民,曾经喜爱的女子统统如此,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早无退路,除了战胜我的父亲,替代他,祭拜泰山苍穹。”

    奚山君后退一步,他却又再次拥抱,把她抱入温暖的怀中。他与她都穿着简陋的衣衫,住在简陋的山洞,他冬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他夏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她是他的糟糠之妻,是很年轻时便栖息在他臂弯的女子。她从一山之君千变万化,使劲地折腾,他疑惑地看着她折腾,从孩子变成了青年。她想干吗呀,这么多年,这个奇怪的妻子想干什么?扶苏一直这样想着,今天终于想到了答案。他思量再思量,才温和道:“你一步望尽千里,能掐会算,我亦是夫人的玩物,照着夫人的估算步履蹒跚。我在想,我定然上辈子害过你什么,才让你如此相待。你利用我走到今日,不过是为了明日我为天下之主,帮你洗刷乔郡君的冤屈。”

    她笑了,带着泪,深深叹了口气,又用袖子蹭去眼泪,道:“对,你是敏言,我如此折磨你,皆因你是害死我哥哥的敏言。公子若有一日为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替我哥哥洗去这三百年的冤屈。”

    他却又将她的头带入胸口,他说:“我待你并不好。我时常与你对着干。我十五六岁时,心翼翼地讨好你,只是怕你一不留神便生吞了我。我举步维艰地活着,只是为了摆脱你。等着十七八岁,略通人事的时候,我又喜欢上了旁人家的姑娘,便更想摆脱你了。可是,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欢喜,真真切切地想着,以后天冷了、热了,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当皇帝了,我们一处去,当叫花子了,我还背着你。我们走遍名川大山,因为世间美景不是为帝王而设,而是为了神仙眷侣。”

    他忽然掉了眼泪,他用厚重的爱包裹着奚山君,他说:“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这样对你了。”

    他说:“因为,我喜欢阿植啊,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说,你若对人撒谎,害了凡人,便会被雷劈。瞧,它没有劈死你,便证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说的为我好的话都是真的。你几时哄过我,骗过我?”

    他松开了那样牢固的怀抱,大风起,青丝吹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随风递给奚山君,“我与阿植相决绝,长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复相思。”

    扶苏离开的时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孙护送他离去,屈指算来,约有一百余人,钟灵毓秀,各有乾坤。她复言道:“山下亦有个红尘世界,我本不该拘束着你们在此处。若愿建功立业的,便随着公子去了,从此以公子为主。尔等妻儿父母,我为你们护着。”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头谢恩。她从发上拔下一支钗,扣钗而歌:“我有佳儿,非附名山;我有佳儿,非衣锦绣;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义明德,其馨满乡。我有佳儿,不慕他生。”(“我有佳儿……不慕他生”这段话改编自《聊斋志异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绔。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他们从此入得红尘去,离了朽暮。

    最初时,她穿着嫁衣而来,一棵树一条蛇曾问她:“你打哪儿来?”

    她那时蹲在那里,说:“我从有一个人的人间来。”

    树和蛇看她回来,孤孤单单,又问道:“你的那个人呢?”

    奚山君说:“他离开我啦,长长久久地。”

    而这一日,树又问道:“你等到你的结局了?”

    奚山君点了点头,她这次并没有笑。她靠着树,盘膝坐下,掏出一壶猴儿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说:“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虐,与天为敌;中百年,历尽雷劫,消磨志气;后百年,谋定而动,黑白捭阖。我这一生,活得好不漫长。”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处?”

    “活到今日,竟还困顿人世伦常。”她哈哈笑了出来,手掌轻轻一握,那猴儿酒壶便碎成了粉末。

    望岁木晃了晃树枝,道:“不洒脱是你们这些软骨头、硬骨头的共性。”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声叹息,手掌轻轻温柔地抚在微微隆起的腹上。

    望岁树上的叶子沙沙地掉落,深秋来了。它说:“妹,我累了,我撑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树干,微微闭上目,许久,才缓缓落泪道:“求兄长怜悯,予我这孩儿一条生路。”

    “它注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咝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后定有爱妾娇子,本不劳妹费心。”树直言,“我熬了万年,寿元已尽,不过这两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许有些许活路。”

    蛇道:“这两日,我护着妹,不受俗世干扰,你只管产子。”

    奚山君催动了法力。望岁用树干枝叶为她造了天然的产房,毒蛇老三角盘曲身躯,逶迤挪动,守着八方。

    午时,大火烧山。

    满山猴儿惨叫连连。产房内,红光本来大作,听此惨叫,却一瞬间变得微弱,室内人也痛呼起来。

    她捧着腹,问树:“兄,外面发生了什么?”

    树摇头,望着眼前狼藉,摇摇头,缄默不语。

    奚山君满面汗水,重重地推着眼前的树干,却推不动,她惨叫道:“兄,放我出去,我听到我那三百孩儿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气,应是翠元同三娘联合造法,护住他们子孙,你且安心产子,这些气柱尚能顶得一时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阵绞痛,她大叫了一声,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对我儿孙赶尽杀绝?此仇不报,让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对着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惊动了,折腾得益发厉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军士。

    领头的是个枣色衣衫的少年将军,他一声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对准了这干枯的荒山。

    这里是太子成婴的容身之地,这里是他心爱女子的栖身之地。从今而后,一切仇怨爱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着,玉白的脸望着那山上的远方。他此生带着记忆而来,可记忆却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狱的第一时,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着那碗汤便往下灌。经过喉咙,滚烫灼人,初见与最后一面全消;经过肝肠,曲曲绕绕,爱人之情事缘由,抱恨之半生业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荡荡,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捧起来又放下,谁也不知谁的一生怎样活,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侠,半生洒脱。他问那引导的黑衣使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想见之人,黑衣使者问他,汝可待?他问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从她走的那一日,已经宣判他容留。等着她,确凿罪名。

    他终于获得记忆,与那个人也有星点缘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台中拂荫而立,叙一叙话。他想耐心地听听他心爱的女子打算说些什么话,她若钻了牛角尖,他便劝一劝;她若欢喜,他便随她笑得开心一些;她若觉得与他初初见面尴尬害羞,他就把这辈子的话一下子絮叨完,让她觉得这真是个热闹的人,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断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没有那一世的记忆。

    只要她,忘了他是谁。

    他匆匆而来,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为了消除执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谁,待他寻着她,便彻彻底底杀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场游戏,你若已然输了,便不要再让对手赢了。成全没有任何意义,成全让恨意滋生,爱自己是活着的唯一意义,灰烬之后,才是田园斜径,白云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极美,他带着千方百计,阴谋阳策,堪堪呼喝随身内侍扶正发间的那顶珠冠,也只是一垂头,含笑落泪。

    再抬起头,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还是来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过了半日,翠元与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蚀了奚山。猴儿们四处逃窜,惶急下山,却被山下埋伏的士兵射杀。

    奚山君难产,大出血。

    火渐渐地烧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岁含笑望着,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条。

    它说:“妹,应有此死劫,认了吧。”

    老三角颓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脑袋,它道:“活了上万年,方觉没活够。”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虚弱地看着渐渐蹿入产房的浓烟。那火来了,就这样来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来了,跌跌撞撞地抱着大树,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许久许久以前,暖佩方化为人形时,曾道:“三娘的血泪浇灌了我,给了我血脉,从此,我便穿三娘最爱穿的黄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问道:“那我做谁呢?”

    黄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谁便做谁。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边,早已暗下誓言,照顾好三娘,给三娘造一个温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后,咱们家人多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三娘啦。”

    此一时,那黄衣的女子转身茫然地看着漫山遍野惨叫痛哭的翠色猴儿,看着漫山的火,看了许久,又茫然地转过身,抱着树,催动最后的法力,做了稳固的金顶,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没事儿的,三娘。”

    她身后站着嘴角挂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静地看着他的妻子,他瞧着她的背,轻声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着树直至烧焦,三六被砸死在烧毁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没长齐的毛发尽褪,他蜷缩着的身子,哭着喊娘亲,直到被火烧成灰烬。”

    三娘背脊僵直,树内的奚山君似有所闻,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地恸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来,举起双手,踉踉跄跄,“瞧,我的妻子,一点都不在意呢。你活了这么久,生了这么多孩儿,大概连他们的名字样子都记不住。你生下他们只是为了让奚山君奴役它们,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最卑贱的仆人,是不是?

    “因为穷困,这些孩子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因此责怪为人父母的我们。他们每天都在笑,连最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术,只为救奚山君,他们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别的仆人,可奚山君只有一个,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强,抿住嘴唇,眼泪不停地流着,却没有声息。她背对着她的丈夫,听他说着最残忍的话。

    “神修自然道,不理轮回人。从前参不透,是我傻。”翠元轻笑,“为了虚情假意的你,为了和你厮守万古,我宁愿污秽自身,造假情事,与轮回人牵扯,在功德圆满时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这样回报于我。”

    火焰从翠衣人的脚边慢慢蹿起,天上却浮现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无情无欲,只剩下悲悯。他临风而立,狂风吹起翠色的长袖。他说:“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头。你我夫妻缘尽,你莫回头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轮回,你我,再无相见,再无回头之日。”

    他的脚尖渐渐浮起云气,眼眸轻轻闭上。三娘依旧不曾转身,捂着嘴,泪水滂沱。

    那个会参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远。

    他历经万年,终于飞升。

    血,好多血。

    从哪里滴落,又进入焦土。

    一双带血的手有些痉挛,它们捧出了一个婴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这个弱的孩子。

    血衣污浊,有个女子竭尽全力地从树洞爬了出来。

    她麻木不仁,她是这世间最恶毒的女子。

    血濡染了她身下的枯叶。

    她用一双眼望着苍天,与它对视。

    她说:“我幼的时候,曾求你仁慈,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求你,因为我通晓了人事,知道求你也无用。求你只会让你嘲弄我、轻鄙我,求你只会让你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我在乎什么。我的孩儿们时候,我都曾拉着他们的手,站在空旷的天地上,向你叩拜,我求你保佑他们好好长大,不要像我的哥哥,也不要像……我一样,我求你赐给他们快乐而勇敢的心,无论被命运怎么捉弄都不会丧失希望。我所要不多,并……不多啊。”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许久,却从嘴角溢出鲜红的血。她仰躺在焦土浓烟之上,哈哈大笑,直至枯发散落一地。她说:“是啊,我输了,你赢了。我敌不过命运,我以人智,妄想换天。可是,那又如何?那又能怎样!你能让我屈服吗?你凭什么叫我屈服?”

    她伸出双手,握住双侧的枯草,紧紧握着,闭目轻轻念着什么,许久,眼角却如溪,缓缓淌过眼泪,她似乎喘不过气,她似乎压抑着喉咙,再也无法叹息。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颤抖了许久,胸口不停地起伏,不知过了多久,连世界都寂静了,她却终于惨厉地哭出声。

    那些草一瞬间如同得到生机,一截截一寸寸恢复春光。望岁木迅速枯萎着,它看了奚山君一眼,唇角带着安然恬淡的笑,苍老的眼睛渐渐闭上。

    塌毁的残木倒了又立,山上的橘子树焦了又绿,云水不断变幻前行,时光在倒退还是前行,这山变成了平原,一具具僵硬的尸骸安静地变回了绿的黄的石。

    树丛中,有一只瑟瑟发抖的猴儿,它满身焦黑,望了望望岁木的方向。刚出生的婴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睁不开的双眼不停地流着眼泪,咿咿呀呀地哭着。黄衣的三娘扑通跪倒在地,那猴儿怔怔地,凄惨地喊出了声—君父!

    齐明十八年的春天,注定有些热闹。本已胶着的郑地在双方厮杀之下,似乎因染上了各国子民的鲜血,早已变成了国与国的不共戴天。诸侯们僵持着,昏昏沉沉间,却没有忘了这场战争的初衷。

    天下,百国,大昭。

    美哉!壮哉!

    王子有幸哉?

    远处的天子谁也没太当回事儿。嫡支走得太久了,历史永远等待着绝世英雄打开一扇窗。

    郑王想当,穆王也想。

    附庸的诸侯各个屈居于大诸侯之下,静待时机。

    可是,战场被两个人打乱了。

    其一是郑王嫡长子成芸,史书后来写得精彩绝伦的逆子,人称郑王。其二是个白衫蓝袖的少年公子,旗色为玄,上并无字。后人为了提起方便,便替他取了个称呼—“更始”。

    这二人对准了郑王一方,却又留下十万兵马与穆王对峙。这一遭来回,把大家都弄蒙了。

    这是个什么路数?

    农民起义?世家造反?天外来客?

    百国说书的可热闹了,撩起膀子唾沫乱飞。

    “话说带头的可是个好汉。瞧他手提一把丈二长枪,身高八尺,肤色黝黑,额上竟还长着一只眼,长年闭着,可一动怒,那眼便撑大如杏子,瞪谁谁死啊!这等英雄,对着郑王先锋怒啐一声:‘呔!竖子可知你祖爷爷系何许人?’先锋一愣,尚不及言语,只见那汉子快马提枪,如一阵闪电,还未让人瞧清楚面容,那瑟瑟发抖的先锋头顶已然劈过一道白雷。众人一惊,再细看,这先锋已被来人生生用眼瞪成两半了啊!啊呀呀,众人如丧考妣,连滚带爬地往回赶,却听那少年英雄冷冷地说了一句:‘吾便是那逆贼郑王六年前赶尽杀绝的季裔!你等且告诉郑王,从此,战场无父子!’”

    “竟是父子,对抗郑贼的竟是消失已久的四公子!好极,他位极人臣,却去造反,到头来,又有这儿子反老子,试看苍天,又饶过谁!”

    “说书的,他又不是杨戬,生的什么三只眼?胡说也有个限度!”

    “得了您嘞,爱听不听!又话说,四月的一日,郑王世子在穆王驻扎的广梁城外叫嚣半晌,城中仍静悄悄的,无一人应战。许久,烽火高台上,竟缓缓传来了不知名的乐曲。这曲子众将士竟从未听过,却都觉得心中甘美,妙不可言,心中一时宁静得似入了天地自然,一时又欢喜激动得险些滚出泪来,纵有仙人来奏,也不过如此了吧。曲子弹了一盏茶的工夫,不知谁先说了一句:‘休!休!休!万事休矣!吾等争的何物,你瞧我形容可憎,我瞧你不过黄土。’将士们竟纷纷丢了盔甲,失魂落魄,掉了头,好大原野,真真瞧着天也苍茫,地也苍茫。郑王世子气急败坏,命众人以棉塞耳,那曲仍源源不绝。众将无了斗志,此一战王军赢得漂亮。郑国众将士远走了,你待如何?”

    “如何?”

    “那烽火台上,竟缓缓踱步而出一个手中抱琴的浊世佳公子啊,白衣广袖,周身素色,只袖边绣了蓝纹,却偏偏眉目灿烂,堪比日月。他身后另有两名容貌气度绝佳的少年,一着月色,一着黑,这三人安静地望着城楼下的我大昭国土,不言不语,又翩然离去,消失在那处。后来,听军中我那远方的亲戚提起,老儿才知晓,这便是手握重兵,护卫我大昭的更始王啊。且说另一旁,郑王世子军部狼狈回到营帐,却发现军令印章尽数不翼而飞,偶得见翠色衣角,竟不知神耶鬼耶。我听闻更始王妻族正喜穿翠衣,约百余人,为王亲卫,皆有异能,美貌非常。不知是否便是他们。”

    “呸,什么更始王,我倒听说是那位同旧相好生的私生子。太子死了,三皇子为人残暴,不堪大任,那位又动了心思,否则怎能容忍横空出世这么个子手握重兵,还与季裔勾作一团?说轻一些,是报国报民,说难听一点,这是枕戈待旦,要造反啊!”

    “唉,兄弟有所不知,我家中有旧人在皇都当差,皇都一直讹传,太子婴并未真正薨了,定陵中只有皇后之墓穴,守灵的心里都门清,说是打南方来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救走了公子婴。”

    “那更始王……莫不是……莫不是……”

    “嘘,禁言。只管听些热闹罢了。不过话说过来,说书的,你见谁弹琴能把人糊弄走的?下回想好段子再编。”

    十八年年底的时候,战局基本稳定。郑王败走,后在鹿山被穆王世子射杀。郑王世子并诸公子被囚,等待天子处决。

    众人都有些煎熬地在等天子旨意,可是,并非等着这场战争的奖赏。大家各怀鬼胎。

    天子不负众望,月余,他老人家连连下旨,封赏穆王、平王及诸位王子,另又追谥江南侯为“冠勇伯”,世袭罔替。

    待到一切风平浪静,更始王同郑王已然整肃好军队,有条不紊地向北方进发时,大家最想看到的圣旨却还未到,急坏了一群人,也暗喜坏了一群人,尤其是被成芸用十万大军压制住的成觉。

    成觉当时也挺纳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怎么就针对我,没平王什么事儿?”

    成芸也挺无辜的,摸摸鼻子道:“主公说你蔫坏,防着点没坏处。”

    成觉……

    更始王部众终于拔营,平王世子抱着那人大腿,一头冷汗一泡泪,“哥,亲哥,再等等啊,哥,你再走一步,臣弟不明,真的就是造反了啊!哥。”

    那人低头看了平王世子一眼,拖着腿上绑着的金贵公子,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挪。

    正挪着,天使来了。

    最后一道圣旨到了。

    “天寒矣,父今添寒衣,吾儿可曾?父努力加餐,阿婴可曾?父夙兴夜寐,思念吾儿,太子可曾?”

    众人一看,得,该玩儿什么玩儿什么去吧。

    戏散了,太子验明正身了,天子了。

    那人眼若山涧一点清水,淡淡荡开一丝嘲讽的微笑,对着身后的千万人道:“众将士听命。”

    “敢不从主公。”

    “依孤敕令,重返大昭。”

    更始王回皇都的途中,曾经历化外之地。

    化外有画卷平原,冬日不枯朽,原上一平民人家,炊烟正盛大。

    他口渴难耐,也曾敲门扉暂借茶水一碗。窗纸外开了一树无名的红花,十分灿烂。他来时,它便随着风向他摇摆。

    他着白狐裘,门内人着黄单衣。

    黄衣人打碎了瓷碗,却惊哭了手中襁褓内的婴孩。黄衣人身旁立着翠色猴儿,不言不语,接过婴孩,哄了起来。

    匆匆跑来的,还有个脸似花猫、手握着蒲扇生火的双髻吊眉红衣童儿,冰雪可爱。

    黄衣人愕然看着那青年,青年却淡淡一笑,“故人莫惊,孤不过借茶水一盏,吃完便走。”

    黄衣人欠身让他,童子扇尖垂地,婴孩却似乎嗅到什么气息,渐渐止住了日夜不休的抽噎。

    屋内简陋,青年大略一观,也便垂下睫毛吃茶。他十分沉默,许久,雪白指尖才在那盏茶水上轻轻用力,粗茶一晃荡,沉浮不止。

    黄衣女子面容枯槁,似普通农妇,肃立一旁,抱着婴孩,也不开口。煮茶的桌是一块年头久了的粗木,外皮粗砺,表面光滑,茶具倒是好的,煮茶人是那童儿阿箸。扶苏见他乖巧沉默,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和问道:“今日为何话不多了?素来贫嘴饶舌,不肯甘休的。”

    阿箸黯然地垂着眉毛,说:“我打从今天起,为你煮了这回茶,同你说了这回话,这辈子便再也不与人煮茶,同人说话啦。”

    “为何?”

    “我这辈子的话说完啦。”

    窗纸上有几片飞花夹在缝隙间,这一日太阳还好,连飞尘都瞧着金灿灿的。他看着立在阳光里的花,转身时,却瞧见那婴孩懵懂眼中似乎已有一些光,瞧得见那片花,也瞧得见他。手微微蜷起,朝着他的方向,似在抓。

    他静静瞧着那孩儿,好一会儿,才没头没尾道:“不像……”

    猴子二五有些局促,“君父夫君,不对,是公子,公子,宝儿可乖了,以后你若娶了旁的夫人,莫要因为恨着君父,不欢喜宝儿。宝儿虽还,我瞧着倒是与公子极像的。”

    这一时,草房中安静十分,许久了,那青年公子才淡道:“他自是像我,可并不像他母亲。”

    他又极有耐心地吃了口茶水,好似那是不忍心咽下的琼浆,琢磨玩味了,才从口中吐出些费力的字句来:“你家主人一贯可好?”

    那黄衫子的女子正待回答,他却微微一笑,想起什么,又道:“罢了,想必又去了哪处云游,寻了谁的开心。问她做甚。”

    女子垂着头道:“正是。”

    “奚山为何不在了?翠家诸子安在?”

    这一回二五恭谨答道:“沧海桑田,忽有一日,奚山就被大海冲走了,嫂嫂侄子们最近醉心修行,公子扒开草丛,或可寻到他们真身,再等几十年,便又回了人身行走。世上万事皆如此,聚散有时,不必挂怀。”

    那公子一听,点了点头,又饮了一口茶水,道:“故友皆好,孤便放心了。奚山移走了,想必也再难寻,此后孤回了都城,亦不大有闲暇探望,但请三位替我捎句话……”

    “向谁?”

    “向你家主人。”

    “什么话儿?”

    “此后嫁娶,各不相干。”

    黄衣女点了点头,才道:“主人云游前,也是这样嘱咐我的。我手中孩儿是主人临行前托付,告诫我,倘有一日我见到公子,便将这孩子交予你,权当个猫儿狗儿养一养,来年若另有姬妾旁子,断不可对此子委以大任,只您年老故去,若恰巧身旁无人,便留他与您守着陵。她此生亏欠公子过甚,唯用此子报答。二五自公子生来便一直侍奉他,唯愿公子一同收养。另有一桩,主人命我转告公子,过了此处,约有五里,定遇怪石,天或有异象,公子莫生好奇之心,径直走过便是。”

    果如这黄衣女所言,不过五里,正有参天耸立怪石,石上缠有藤蔓。

    白衣公子怀中的男婴到了此处,便开始放声哭泣,惨不忍闻。

    公子心中颇觉怪异,却也未停,可战马行了不过两三步,便有惊雷径直劈下,拦住去路。

    众人皆惊诧。

    公子又行,复有乌云暴雨,顷刻泻落。

    那婴孩蜷缩着的身躯,哭得几乎背过气,雨水砸落在了孩子的眉眼上,公子倾身,将婴孩裹在了白裘中,微微低头,却看他面色苍白,不似一般婴孩粉嫩之相。

    他担心他淋病,又往怀中带了带,侍卫慌忙撑伞,那公子轻轻转身,马蹄轻弹,金冠玉容,怔怔地定在了巨石之上。

    他道:“把那石挖开,瞧瞧下面是什么。”

    上百兵甲忙了约有两三刻钟,待到天放晴的时候,巨石终于放倒。

    “嗬,这枯枝根埋得好深。”季裔低头一观,道,“泥土之下还是石头,枯枝覆盖了石头,同气连枝,竟不知是根缠绕了石,还是石生出了根。”

    又过了半晌,却在连体的巨石之旁,拾到一块断了的石碑。云简也生了几分好奇,命一二侍卫抬出,他剪下一束马毛,躬身在石碑上扫了扫,这才报与扶苏道:“主公,是一位父亲为夭折的女儿写的悼词,辞令哀婉清丽,颇是伤怀。”

    “死去的女子叫什么?”

    “并未刻姓氏。女子的父亲似是个名士,自号‘孤一山人’,起初颇为挂怀惦念女儿,后来,却说他已占卜,说这女子三百年……”云简正要照这碑文原文念出,却听到季裔遥遥道:“挖出了,是具石棺,与枯枝相依而生!”

    公子纵马上前,眼前正是一具石棺,他垂下明亮的额头,淡道:“开棺。”

    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嬴晏站在扶苏的马匹旁边轻轻握住了微微滑落的马缰。

    七八兵甲一声震喝,一同使力,厚重的石板被抬起扔到一旁,泥水溅到了众人身上。

    棺中是森森白骨,手骨、脚骨折断,扭曲狰狞。

    公子成婴怔怔地望着白骨。

    颅骨森然,尸身似化了两三年之久,已然不见皮肉。

    成婴左手尚托着婴儿的头,这个孩子,是他那薄情寡性的妻子留给他的一点血脉。

    婴儿不停地哭着,眼泪全滴落在他手心上,又从他指缝间滑落。

    云简那厢拾起,继续念道:“为父以山中整石雕琢,悬棺崖间,石生奇木,与儿做伴。若非天塌地陷,山平为原,安能复现?太子敏追问儿来世,不堪扰,唯此处儿可得一二松闲。儿为鳏寡鬼,想必误轮回。三百年后尚有机缘,只需尔儿婿精血蓄养魂魄,三年若不产子败了修行,定可重生。然则此番由来并不光彩,为防后人探究,败吾家声,只为儿立无姓碑。墓中陪葬若干,皆吾心爱之物,复有昭王旨意一卷为证,儿切自为珍。”

    “旨意安在?”公子问道。

    晏二观石棺,角落中却有烧焦的书卷一副,可字迹已不可辨,似有人刻意摧毁,不欲被人瞧见。

    “何种不光彩之由来?”公子又问。

    云简一目十行,扫到末尾,有些惊诧,却未再念。他眯了眯眼,成婴下马,走到那碑文之旁,定睛,赫然是不可辨之字迹。

    成婴平静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又步履安稳地踩到马镫上,只道:“无头公案,不查也罢。此石与树同生,有些灵性古怪,尔等依旧埋好尸骸。至于石碑,砸了便是。既是无姓,索性成全。”

    众人依旧将骸骨葬下。成婴挥了挥手,命起程。

    约莫走了十里,天降大雪,马蹄溅雪。

    又行了十里,雪厚,深一脚,浅一脚。

    再行十里,季裔请示安营避雪,成婴点头,许。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只垂目把那婴孩呵护得滴水不漏,又递与一旁守着的翠二五。猴儿照顾婴孩十分细致温柔,却也未将他逗笑。这一日天气好怪,连经风霜雨雪。

    成婴忽而觉得喉中不适,却也未当事,只翻身下马。

    “公子!”众人惊呼,上前。

    他已翻身滚落马蹄之下。

    白净无瑕的雪地上,一摊暗红的血迹。

    他喘息着,不停喘息着,唇角的血还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么会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来,连喉咙的都支离破碎。

    风的声、雪的声、马的声、人的声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经不大听得进去。

    他爬了起来,茫茫然上了马,茫茫然转了转身,百尺千里的雪。

    他想起了幼时曾经听到的鼓乐。那鼓点并无雅致,只是敲打着,再快再快,像溅了雪的马蹄,很快很快。

    于是,许多与现在相干的过去,与将来相干的现在就这样缓缓打开。

    他咂摸着,就笑了起来,也不见泪,只是咳了阵子,喉头的腥红淅沥不断。

    他得庆幸,此后再无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后几字。

    “植,三百年,嫁乔荷。”

    可阿植死啦。

    从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有些时光太远,我瞧古书只有粗陋几言,譬如我妻阿植,也只是短短两语:“元后奚山,荒无踪。生子凤奴,日下无影。”

    此后余生,我已不大爱翻书卷,搁置了海棠花枝做了书签,等待来年,可来年还是那一页。

    想了想,停在此处,便好。

    不必翻到翻不下去,一片空白。

    吾儿凤奴是个鬼子,生来体弱,日下无影,却性喜热闹。然我不喜热闹,也不喜他。

    年迈时昏昏欲睡,太极殿外的海棠花悄悄地开了,树上有一条黄色的臂帛。

    我眯着眼走了过去,有些记忆慢慢就回来了。

    那里仿佛藏了个人,大气不敢出,她想要逃开我,故而躲在此处。

    我见她在树间闭着眼默默祷告,眉头紧蹙,我觉得好笑,轻轻张开了双手,哪管她拜的是苍天还是诸位神仙。

    她若低头,便能瞧见我眼底那些奇异的东西。

    点点滴滴,历数来,都是些随时戒备隐藏的爱。

    可她顽劣,不曾跌倒,我便只好倚靠在海棠树下抚琴微笑。

    我在等她发现,轻轻喊一声“哥哥”,我便好装作不大喜欢她,牵着她的手回家。教她读书识字,也为她讲些故事。耗着年头,一日日地,累积溺爱。

    我的爱比别人廉价,满了便溢,没什么可惜。因我知终有一日,它还会满。

    寥寥草草,这本章书目又岂会封缄?

    它在待我死去那一天。

    朝朝暮暮的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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