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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世间(1) 文 / 丁墨

    骆平江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个晚上,那个女孩的样子和笑容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模糊,反而清晰得像刀刻在他心头。

    遇到她之前,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连一点波纹都没惊起过。

    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生病,父亲操劳得像头老黄牛,勉强供他读完高中。而他从小学起,学习之余,就帮着做家务、捡垃圾、打零工挣钱。

    所以,哪怕骆平江长得好、人缘好、性格疏狂,学校一堆女孩子追,他也从来没接受过谁。因为他很清楚,年少的所谓“爱情”都是薄纸折的花,一撕就破。背后,是他那个负重累累的家。

    直到骆平江考上警校,情况才有好转。因为他的优秀,警校减免学费,还给予生活补助。他还年年拿奖学金。毕业后,他更是进入最精锐的一支武警部队,勇猛机警,屡屡立功,前途可期。

    不过,他不耐烦战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给介绍。单身久了,早已习惯和尚般的苦修生活,对于爱情,他的心中反而有了某种洁癖。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当他驾着冲锋舟,来到那栋房子前,漫天风雨里抬起头,看清了她的脸。

    其实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只是眼前一亮,只是心头一荡,就像总是埋头跋涉于荒原上的人,抬头看到了一株清新的花;就像总是清醒不肯做梦的人,也有了刹那的恍惚和心摇。

    她上了船。

    她非常紧张。

    她总是找他说话。

    她抓着他的裤腿不肯放手。

    他是来营救人民群众的,军人的职责警醒他必须对单身少女保持距离。于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干脆搂着他的腰。骆平江僵硬之余,到底心怀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谈起来。她果然很快就放松下来,到后来,甚至大胆追问他的年龄姓名,眼睛里闪着羞涩而勇敢的光。

    当时他想,得,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他和女孩从来没有那么多话,那夜却像被上天打开了某个开关,两人一直聊一直聊,刮风时在聊,下雨时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摇摇晃晃时在斗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时就小声说话……

    明明她还是个高中生,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明明他心里清楚,那夜之后,他们不会再见。

    后来,阮青青还唱歌给他听,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沥声中,她的歌声带着某种安宁缱绻的味道。唱完时,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那是骆平江这辈子听过的,最动人,最清澈的歌声。

    一路上他们聊得太投机,愉悦、冲动、暧昧、试探……但又有某种相似的害羞,以至于船行到目的地,还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块临时安置点,骆平江站在艇上,望着她一溜烟冲下船,抱住一对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会儿想起他,回过头,他就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谁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身影渐渐被人群遮住,骆平江急了,刚想跳下船去找,旁边的战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么还在这儿?集合了!有新任务!”

    险情面前,时间就是生命,任务重于一切。骆平江又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还没回头,掉头就把船开走了。开进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样的几十艘救援艇中。

    ……

    后来,他立的功越来越多,军衔一步步上升。也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他想起那个晚上,总有些不甘心就这么错过。

    工作本来就忙,训练任务也重,这么一踟蹰,不知不觉,就踟蹰了好几年。

    后来就出事了。

    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带着小队,支援当地民警,抓捕一群歹徒。为了保护两名群众,他一人面对数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数刀,抢救了两天两夜活了下来,左手落下终身残疾,立下个人二等功。

    ……

    上级留他,哪怕不能再呆在一线部队,留在武警系统做文职也好。

    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离开部队。

    上级说,你啊,一身傲骨,只认死理,不肯将就。

    前年冬天,骆平江回怀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宁静。怀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区逛完。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走,想要走遍这个他幼时生长、少年离开、青年退守的城市。

    后来,他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上,他知道前头有个聋哑儿童中心,只是从没进去过。今天他突然有冲动,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为,现在自己也是残疾了。

    隔着数百米,骆平江停下脚步。

    一个女孩从大门走出来,拎着两大袋垃圾,放在门口等人来收。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牛仔裤,这样阴郁的天气,她看起来却干净清新如初。女孩长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态看起来也成熟了不少,她长大了。

    骆平江静静望着她。

    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间,却不知你在哪个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门里,骆平江也没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让她看到自己。

    他回了家,躺在冰凉的床铺上,望着老旧的天花板,先是笑了。后来,笑容慢慢没有了。他抬起手臂,望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他现在,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笔抚恤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位置,还落下伤残。

    他要怎么重新站到她面前,轻轻问一句:“嗨,还记得我吗?”

    也许,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在他生命的这个转折点,她恰好出现在门外,就像是命运给予的召唤和安抚。

    骆平江发了狂似地振作起来。他不顾父母的担忧和劝阻,也不要当地机关安排的收入不高清闲安稳的工作。他往外地跑了两个月,回来就把所有抚恤金都砸进去,盘下江边的一栋老房子,开了一家饭馆。每一捆建筑材料,都是他亲自挑的;每一道菜色,都是斟酌又斟酌、调整又调整;每一天,他都忙到夜里两三点钟,观察、学习、调整、改进……从最初的生意平平,到客似云来,再到天天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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