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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 文 / 三侗岸

    顾隐死于冬季。

    那天他刚好感冒,明月让他吃下两颗头孢。

    顾隐因为长得高骗酒吧经理说已成年。于是借着出众相貌晚上去推酒,他能言会道又嘴甜如蜜,所以这个月已经赚了上五千。

    这天他数了数让弟弟读高中还差多少,又算了算给茉荷的生日礼物还差多少。叹口气说还不够于是就去了。

    那天他死得太快。救护车还没到他就没气了。

    他死的第二天,顾深替他参加了高一上学期分班考试。没有发挥好。

    明月因为顾隐的死亡终于爆发,收拾完她的行李第三天晚上就偷偷跑了。顾雷知道后气得暴跳如雷,翻桌摔凳。气却越生越壮,于是无处发泄的气随即转给了与明月唯一有联系的顾深。

    那是顾深最黑暗的日子:

    被锁在烂了灯的黑色房间。积灰的窗台,从不打开的窗帘,被囚|禁的少年束缚于只有老男人的世界。他经常被饿饭饿到晕厥,醒来后地上只有一碗干米饭,接着他像狗一样爬向它,虚弱地用手刨着吃,饿到不知羞耻地将碗舔得干净。

    一旦老男人喝酒了,那晚房间里就会听到骂声耳光声、棍子断裂声,还有少年的惨叫。他身上衣服全是灰尘与血渍,脏垢如蛆的他已经十几天没洗澡,像具死尸,藏着头每天趴在地上间歇地咳嗽,无时无刻不发出腐烂气息。

    日复一日的眼泪与鲜血已被烧干。无穷无尽的黑入侵他的瞳膜,失去自由的少年有双与房间般黑的眼睛。

    他隔着窗望向远方,缓缓拿出枕头下的刀。

    右手紧紧地握住刀柄。

    黑色剪影在蓝色窗前沉默,夕阳黄在山上灼烧。外面乌云层层。

    –

    顾雷真准备饿死顾深以出明月离家出走的恶气时,明月回来了。在得知她是因为要与别人结婚,所以不得不找他去办离婚手续时,顾雷被她的背叛气得疯了神智。

    顾雷的眼睛如杀人般血腥。“你个卖批的婊|子!现在傍上大款了不起了是吧!你敢跟老子出轨!你他妈个贱|人!”

    “他就是比你有钱比你厉害我才跟他!你算什么男人?你有什么资格来骂我?!”明月顿时被激怒。

    顾雷突然打开那扇紧闭的门,扯着他的领子扔到地上。

    “你不要你儿子了是不是?!”

    少年高挑身型骨架宽大,身上肉却弱,脸如白纸风吹就碎。他的脸出落惊羡,一睁一闭都是风华,还末适应阳光的他下意识用手遮住双眼。

    她皱眉。“那是你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听这话面容顿时被刺激得扭曲。“好好好。跟你他妈没关系是吧!”

    他用力扯着他的头发,顾深被扯得痛苦皱眉。

    “明月你他妈要是真的敢走!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他!你他妈个死贱人!老子要杀了你们两个!老子不好过!你们两也别想好过!”

    顾雷怒得一脚如踢球般用劲踢蹬他的腹部。

    他只感觉身体越来越透明,像有钉子刺穿血管后万血喷溅。世界像万花筒般开始扭曲旋转。

    痛。像五脏六腑被掏空。

    却比不上哥哥死了的痛。

    顾雷又踹一脚后,右脚踩在他背上,左脚不停地踢踹他。男人的面容狰狞得如条鬣狗般盯着明月。

    “贱人!你他妈要是不想看着我弄死他就乖乖给老子回来!听到没!”

    他的眼睛被打得越来越模糊,索性闭上后双手抱头,麻木求饶。

    “爸。求求你,别打了…”

    明月吞咽喉咙,她看着地面被虐打后软弱无力的顾深。后来她渐渐平静了胸腹。

    “随便你。反正我不要,你要打死就打死。”

    顾深难以置信地睁开眼抬头去看他的亲生母亲。一帧一帧地想看清她。

    他顿时明白现在已没有人爱他。

    每个寄托了希望的人都只想让他痛不欲生。

    顾隐是,他们都是。

    整个世界只是想看着他如何过得生不如死。

    他的呼吸骤停。头发遮住低垂的眼,僵硬的手脚半截像进了墓土。

    最有出息的顾隐死了,花了十万的老婆要跑,再拖着一个没读过书的顾深。顾雷因为这个想法绝望而疯怔,他现在只恨不得玉石俱焚。

    他疯了般点头。“行!不要是吧!那老子今天就让他去死!”

    顾雷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冲出来。

    “有种你就下手!”她提高了声音激他。对他的恨意罪恶得只想让他杀死顾深后她去报警。只想让顾雷坐牢的恨意大过了顾深的死活。

    脾气冲的顾雷一激就中。“你以为老子不敢?!”

    随即菜刀利落地一刀划破顾深的腹部。少年的身体顿时痉挛。十厘米长度浅浅一道,血透出衣衫,鲜血染红了地面。他摸着肚上割破的衣服,再抬看指腹上的血,一时像个傻子。

    被最亲的人杀死。

    是噩梦吗?

    他常常做这种没有白昼只有黑夜的梦。

    他生理很痛。腹部的血不停流,伤口在哭。

    奇怪。

    为什么他越痛反而却越兴奋。伤越重血越多,他就越像高潮般全身都在无休止地沸腾。折磨他越舒服。虐待他越开心。玩火自焚的快乐扭曲至变形,变态喜好在开花。

    因为一想到曾伤毁他的人会死于他的刀下。他的双手会沾满他的血。

    他就太激动了。全身血液都在崩流。他就太兴奋了。

    他太想顾雷去死了。

    他的右手放进裤兜里握住这把常用来自残的刀。

    听说压抑久了的人不死即疯。

    他突然冲顾雷轻笑。抬起头发下的眼睛,没有光芒。

    顾深一脚踢倒他腹部,一步利落地坐在他腰上,快速掏出军刀割伤他握刀的手腕。顾雷尖叫一声,身不由己地扔了刀。

    少年双手握紧刀柄,毫不犹疑地高举头顶,一刀下落一刀抽出地用力捅向顾雷。刀尖捅破血肉鲜血四溅。他瞪着双眼,眼泪突然全数流下,疯狂捅向他爸爸的腹部。

    少年声音本是细柔如菩音。这一刻却接近高音撕扯后的尖吼。

    “你他妈去死!去死!去死!”

    –

    顾深捅了他八刀,顾雷命大没死。在那人帮助下,法院判离婚后孩子交由母亲照顾。

    临走前他第一次打开窗帘,突然涌来的阳光仿佛灼烧尽整个黑房。

    –

    他太习惯压抑偏激与执拗,压抑到他真以为他无情无欲。生活无趣刀以至于每天只能靠自残的痛苦以汲取快乐。

    没遇到她以前,他相信他将杀死他以得到最后治愈。

    人总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想通了:活着的意义是为了寻找意义。

    找到一生唯一并缠占她。这是活着的意义。

    让她认定此生唯一是他。这是活着的意义。

    –

    明白是在她面前可怜巴巴的装模鬼。

    装不会做饭让她来他家。装怕黑让她陪他睡觉。装割到手惹她心疼是因为喜欢看她在乎他。装委屈不会玩让她再也不和别人玩。装为了学习才占用她。装不会解内衣扣让她以为他太过单纯,因为他喜欢她主动玩弄他。装大度忍让被动不过是欲擒故纵。装没有故意用美色勾引她。装沉着冷静是怕暴露他的疯性与色情。

    他高洁、虚假、病态、猖獗。

    他抹去镜上的雾,对着镜子里的人轻言细语:

    顾深。真可怜。

    手指戳着他的眼睛。“装这么多都讨不到人家欢心。她一点也不心疼你,也没那么喜欢你。你求她、讨好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她却让你滚。她让你别跟着她、也别管她。你偏要。她问你贱|不贱。”

    他问他:“嗯?你贱|不贱?”

    作业纸一张一张凌乱地撒在地上。以往整齐的书桌现杂乱无章,无数纸页被人用笔用力划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中的用得最多的一张:是上个月她在他家熟睡时又裸|睡他偷拍的。之后买了彩印机,洗出后制成防水,每次兴致来了就拿出来,对着她饱满的身体喷得从头到脚,再用手涂满每一块皮肉。

    他洗干净后习惯地将它贴在胸|口。

    他双目空无地望着天花板轻声说:

    “枝道。”

    “原谅我。”

    –

    离高考还剩2天。

    卢子谅邀她晚上去吃串串。为了不让她拒绝,他提前说:

    “最后一天我爸要带我去做头部按摩,就没时间了。同桌一场,你不答应我是不是讨厌我?”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他们点了一百多的料后,她又点了三瓶啤酒。卢子谅吃惊地望着她,想阻止时她笑着回他。

    “快毕业了。放纵一次。”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我陪你。”

    她不吃菜,只是一杯一杯地沉默地喝。答应他只是给她一个理由能酗酒。不胜酒量的卢子谅不知不觉也喝了两瓶,双眼迷醉地晃着头看向灯下无暇的她,看得入神了,突然情不自禁一句。

    “枝道。你好可爱。”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沉浸于她的世界醉生梦死。于是卢子谅借酒胆,脸越靠越近,他觉得双眼迷糊,想看她看仔细些。不知不觉呼吸已在她脸颊上,盯着她垂下的睫毛正一闪一闪,他的心也如蝶扇般挥舞。又情不自禁一句。

    “我…我想亲你,枝道。”

    话未说全,脸却已凑近,他的唇刚碰到颊肉轻轻一面。桌上却猛然砸来一个啤酒瓶,顿时酒液与玻璃碎片疯狂地往他身上飞溅,吓得他猛地起身看向酒瓶掷来的方向。

    一个高大的少年在阴影里看不清面色。

    她也被惊醒了,也看到了,也发觉了。

    酒液没有半滴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站起身向他走去。她想开口解释说些什么,最后走了两步还是停下了。

    明白什么也没说,低下眼转身就走。

    她看他背离而去,心如被挖空。酒好像放大了情绪,她顿时双腿瘫软地坐在地上。她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心里想了句:随便了。

    误会她和卢子谅就误会吧。

    反正他们不会再见面。

    不会爱人的她、觉得爱如昙花一现的她。所以别再浪费感情在她身上。

    也就无所谓了。

    –

    最后一次算是比较和谐的交谈。

    她与卢子谅告别后被他压在单元门的角落里。他的手指捏疼了她的熊,强行的吻也很燥,仿若要溺亡她,她快被他窒息。

    于是她用力推开他,喘着气扇了他一巴掌。

    他没有理会脸上的疼痛,只是用手指捏她脸颊。捏别人碰过的地方,一下又一下。

    她抬手拍开他的手。“痛。”

    痛。谁不痛?两败俱伤谁都痛。

    他捧着她的脸颊认真看她:说实在的,他把恋爱过成信仰真的可笑又可怜。可这贱兮兮的心就是舍不得,就是想拖着她一同作死。哪怕她再冷漠,他连她冷漠也爱,就非缠个你死我活才痛快。

    她又一次说不喜欢他。冷着声让他滚。

    在黑暗里,他慢慢抬起她的手。他让她摸他眼下的泪水。

    他说:“枝道。男生从不轻易掉泪。”

    他知道他在假装流泪,骗她最后一次心疼。他已经把最大的求知欲、审美力、征服欲、求饶声都耗在她身上。心已极度不甘被她捅得七零八碎,在冷水里沸腾。

    她缩回手说知道了。说完就想转身上楼。

    他拉住她的手,声弱气颤。卑微得不像话。

    “真的…不要我了吗?”

    她咬着牙偏过头,手指不经意抹去莫名其妙的眼泪。她笑着对视他。

    “明白。说什么要不要的?你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我不是你的主人你懂吗?如果说之前我还挺喜欢你,那现在我是真的对你半点感觉都没有了。我之前好言好语给你说得很清楚,现在你真的要逼我说很难听的话你才肯走吗?感动自己是不是很好玩?我说了我们不是一条路的人。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摆脱。情侣毕业分手是很正常的事。你也有点自尊心好不好?”

    “我上楼了。”她甩开他的手擦过他的肩,利落地打开单元门。

    “枝道。”他唤她的名字。

    身后的少年像个杀心菩萨。垂目满怜悯,眼芒藏杀意。

    他在她身后轻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又能怎样。她和他走的路不同,以后总会分开。她僵了一下。随即很快说:“你回去吧。”

    单元门的锁已开,她虚弱地拉住把手时听到他说。

    “枝道。这是最后一次。”

    她低了低眸,拉开单元门的手于暗光里颤抖。

    最后一次…求好吗?也好。死心了就好。她也不想变成一个恶鬼再逼他离开。

    她打开单元门迅速地走进门。“嗯。”

    他看着她。

    看她如何离去的背影。

    看她违背的每一句誓言,离开他的每一个脚印。

    他都会用力地看着。

    -

    不喜欢?

    那就不喜欢好了。

    谁叫我要死要活的喜欢。

    –

    早晨她打开门,又掉落一张明信片。她小心拾起,如往常般认真的看,试图从他的字形里看出他的神情。

    上面只有三个字:

    原谅我。

    她没有懂这句意思。明明是她伤害过他…后来她放弃了思考,继续在她为自己织的牢笼里消沉悲观的活着。

    高考最后一天他没有来学校。毕业典礼上她未能看他最后一眼。

    因为这个。

    她躲进厕所里抽了两根烟,骂她怎么这么恶心。

    先放的人是她。不相信爱情的是她。做逃兵不愿与未来做决斗的是她。不愿异地恋、异国恋的是她。不想耽误浪费他的是她。觉得生活里一切都很烦、恋爱不是必需品的是她。

    觉得没那么喜欢他的她。

    妈的。

    却不开心得像是她被他甩了一样。

    –

    高考两天。这两天她没有见过他一面。也不再想他的事。

    他真如他说的那样:这是最后一次。

    她浑身冰凉地在深夜总能回味这六个字。

    最后说明没有以后。也代表了失去。

    她封闭她,不参与任何讨论交流,也不想任何事情。只是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考完试就窝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睡不着也闭着眼睛。

    她不想爱人,也不想被人爱。太累了。她太累了。

    直到最后一门理科考试结束。枝道疲惫地走出校门。她本想买杯奶茶,后来一想就算了,一个人走在街上。

    天很热。蝉在叫。她轻轻抹走汗水,望着蔚蓝色的天,心又酸又软。

    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背后人流匆匆,不停有人擦过。路过一颗桉树时,她不由抬眼望向远方。

    远方空无一人,却隐约听到浅浅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下。她猛地全身紧绷,双手双脚在三伏天里骤然冰凉。她异度恐惧地不敢去看她身后的人是谁。

    因为。

    他的刀掀开她的上衣顶在她的腰|上。

    冰凉的刀尖微微刺疼她的肉,她的呼吸几近停滞。

    他低低一笑。

    “好久不见。”

    她的头顶是股平静的呼吸。却像爆炸前的倒数。

    惊悚骇人。

    他要伤害她。这个可能性讯息使她无比惊恐。

    她下意识伸进裤兜里想掏出手机求救。他却彷如爱抚般握住她的手背,轻轻将手机从她手里抽出,再面无表情地摔在地上。

    她震住般呆呆地看着手机四分五裂的碎片从她鞋子上跳到地面。

    她全身战栗地任他温柔捏玩她的耳垂,话在耳旁发烫。

    “姐姐,你要打给谁?”

    少年的呼吸在她脖间洒下,温潮如蒸。

    “别害怕。”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放在她腰间的刀却冰得生寒。

    –

    这是一个溺水鬼狂欢的夜晚。

    他站在门外掐顾雷的脖子,让他把烟全部拿出来。

    “我没了…”顾雷声音微微颤抖。

    他用力踢中他的腹部,顾雷猛地捂着肚子坐在地上。

    他蹲下身拍拍他的脸颊,目光不寒而栗。“有没有?”

    顾雷痛苦地闷声。这几年他被烟酒掏烂了身体。明白却越来越强壮,上次他喝醉酒了来闹,他几乎把他打得半死,等他奄奄一息了他就从他身上拿烟。

    这是令人恐惧的折磨。

    这次他又借着酒性仗着是他爸的身份来闹,踢门让明月出来。他忘了上次明白对他的毒打,又口吐龌龊,满嘴脏话。

    他没有废话,对准顾雷的脸打去一个耳光,几乎使顾雷窒息。他的嘴唇无声地张了下。于是他转而去卡他的喉管,顾雷双手开始乱抓,一个大男人被他弄得几近流泪。他就这样不断去卡他的喉管又不断松开,他突然异常享受顾雷的无声眼泪与绝望眼神。后来顾雷只是一喘一喘地呼吸后,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就放开了他。从他身上搜出烟,扔他在门外,一个人进了房子关上了门。

    他点燃了烟。双臂撑在窗栏上望着城市灯火,嘴里烟雾漫过他的脸颊。

    密室不断响起铁链与床柱的摩擦声。

    于是他猛吸一大口。任烟味充斥他的咽喉。

    最后他扔了烟。低头。

    看烟蒂像一具尸体一样坠楼。

    他缓缓转身,从兜里拿出钥匙,掀开白色窗帘,钥匙缓缓插进崭新的木门锁。

    手握住门把。

    他轻轻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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