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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抹杀 文 / 木苏里

    萧复暄其实很早就察觉自己状态有些奇怪,    早在他与乌行雪在白玉台阶上碰面之前。

    他会在某些时候突然陷入煞气裹身的情境里,就像有人隔空在汲取他的仙元和气劲。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滋味,因为并不知道另一端的源头在哪,    也不知那汲取何时会停。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在与邪魔交手时遭了暗算,    被下了一些不知来处的禁术。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下禁术的邪魔实在寥寥,    几近于无。

    他试着寻过根、究过源。

    但那牵连十分虚渺,总是探到一半便没了踪影,    既无符咒的痕迹,也无禁术的残余。

    他坐镇于南窗下,那是仙都煞气最重的地方,    当年所接的天诏里便提过。那里若是镇不住,    容易引得仙都震荡。万一某一日无端崩毁,    遭殃的就是人间百姓。

    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寻不到源头的那段时间里,他时常会去一趟灵台,为的就是此事。

    后来的后来,    他再听闻仙都或是人间有谁说“灵台天道无所不知”时,总是冷冷淡淡撇扫一眼,转身离去。

    原因无他——

    倘若灵台天道当真无所不知,    为何始终无法告知究竟是谁给他落了这种牵连,不知不觉地汲取着他的仙元气劲?

    要么灵台天道并非无所不知,    要么就是明知是谁,却并不打算让他知晓,也不打算让他截断,    而是任由这种牵连持续着。

    如果是后者,    就值得深思了。

    所以很早以前,萧复暄就对灵台天道甚为无感。

    但他秉性一贯冷淡,    对世间诸多事情都是如此。无感并不影响太多,他只是对天道没有崇敬之心,这并不妨碍他镇守南窗下,也不妨碍他降刑于世间横行作乱的邪魔。

    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灵台天道是带着一分防备的。

    或许是出于这种防备,也因为南窗下确实煞气太重太烈,不适合作为调养之地。所以他每回平白承受牵连,灵神有损耗时,都会以此为由去仙都之外的地方调养。

    这世间适合他调养的地方同样寥寥,几近于无。因为他命格怪异。

    也不知前世、再前世的他是何人,做过何事,总之他生来便带着煞气。又因为曾经灵魄碎裂不成形,经历过太多场生死,那煞里还带着亡人才有的怨气。

    倘若单看命格,称他一句“累世厉鬼”也不为过。

    但偏偏他被点召成了仙,于是又带上了最为锋利粹烈的仙气。

    因为这种矛盾之体,他进得了仙都,也镇得了南窗下。

    同样因为这种矛盾之体,他若有损耗,便极难找到好地方调养——仙气太重的地方会抑制他天生所带的煞。而煞气太重的地方又会影响仙元。

    萧复暄走过世间太多地方,终于找到了一处特别之地——他接过的天诏无数,却没有任何一道天诏是指向那个地方的。

    因为那里茫茫然不知其界,人烟不至,既无仙迹也无邪魔。倘若世上哪里能算得上无善无恶,无生无死,便只有那一处地方了。

    那里比极北还要远,被称为极北之外。

    世人后来常有传闻提到“极北之外”,流传颇广却无人能至,也无人打扰。

    于是那之后,萧复暄偶作调养便会去到那里,划一方结界,静坐养息。

    他曾经想要切断过那种不知名的牵连,也当真有了办法。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他无意间发现,那种牵连的另一端是乌行雪。

    意识到的时候,堂堂天宿哑然无话,在心里冲着自己好一番嗤嘲。兜来转去,牵连的另一端近在咫尺,他居然耗费了这么久才发现。

    或许是因为每当灵神有所损耗时,他都会避在极北之外,前后几日也都会借口接了天诏不回仙都,免得平白惹人担忧。

    于是,他们总在恰好错过。

    直到那一回在落花山市,他在灯火里等那个飒沓而来的灵王。

    他在夜里发现对方周身冰冷如霜,气劲凝滞,明显忍着难受故作无事。几经劝哄,对方才老老实实去榻上静坐调养。

    他本意是想在旁护持一下,谁知那边静坐没一会儿,他的仙元气劲就有了动静。

    如此两厢撞上,他才知道,自己始终探寻无果的那个源头近在眼前。

    那种牵连忽然就变得不再恼人了。

    自那之后,萧复暄再没想过要截断它。

    他转而在想另外两件事——

    一者,他想将这种牵连换一种方式,变得更隐秘一些。

    既然他能发现,想必有朝一日乌行雪也会发现。他知道对方的性子,也料想得到对方发现时会是何种反应。他不想看见那个飒沓恣意的灵王露出难过或愧疚的神情。

    所以,最好是永远也别发现。

    再者……他都料想得到这一点,那无所不知的灵台天道呢?天道明知却无任何反应,任由这种隐患颇多的牵连延续下去,又是为何?

    为了让他们两个互相牵制?为了让他们不会有朝一日远超灵台?

    不论出于哪种缘由,总是有些限制之意在其中的。

    既然有牵制又有限制,会不会某一天在灵台天道的作用之下,他们兵戎相见?

    也不是绝无可能。

    毕竟曾经的曾经,他就是在刀剑相向之下第一次见到乌行雪。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萧复暄始终在想着那一分“可能”,他需要做点什么、或是留下些什么,等到某一日他们真的兵戎相向时,还能保有转圜的余地。

    他每次去极北之外调养,都会借着无所干扰冥神凝思很久。

    ……

    萧复暄明里暗里做过数不清的尝试,后来想到了一个还算妥当的办法。

    他其实已经想好办法了,也预先做了些准备。他原本已经要动手了,就在处理完滇外邪魔之乱的那一天。

    可偏偏……所有事情都发生在那一天。

    那一天,他回仙都时受了一点邪气侵扰。

    那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除了乌行雪强塞的一群小童子喜欢大惊小怪之外,甚至算不上什么损耗,稍作歇息便好。

    谁知他歇了不足半刻,仙元和气劲便陡然一转,往牵连的另一端汹涌而去。他那点不足为意的侵扰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麻烦起来。

    南窗下所镇压的煞涡就是在那个刹那躁动起来的,滔天煞气澎然而出,几乎将整个南窗下包裹在其中。

    那个瞬间,萧复暄镇于中央,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他所在并非仙都,也并非什么南窗下,而是那个坟冢无数的京观。那里也有着人间最重的煞气,他曾经的一些灵魄碎片就住在那里、镇在那里,日日夜夜在煞气中听见万鬼嚎哭,啃灵噬心。

    那是一种太过糟糕的滋味,罕有人能承受,仙也一样。否则偌大一个仙都不会只有他能镇在这里。

    可当天宿上仙煞气密不透风地缠裹于其中,心中所想却是“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不知坐春风一切如何”。

    亦不知,这南窗下煞气震动,会对那人的静坐调养有何影响。

    如此想着,他便不想再多耽搁。

    那一刻,萧复暄紧拧着眉心,一遍一遍凝取心头之血,贯以威压,将满仙都的煞气一寸一寸强钉回去。每钉一寸,他脸上的血色便少一分,但那股冷厉之气却全然不减分毫。

    那一天,满仙都的人都曾看见,那股冲天的煞气自南窗下而出,澎湃如海,汹涌逼人,几乎要吞没整个仙都。

    他们这块凌驾于九霄云上的洞天绝境震荡不息,有几处玉桥玉阶甚至崩出了裂缝,就连直通仙都的太因山和仙塔都跟着不得安宁,料想那夜人间百姓恐怕也难以安眠。

    好在……还有天宿上仙。

    他们几乎是亲眼看着那些煞气如何被收束回天宿宫府,又是如何被一寸一寸钉回玉石之下。

    他们在震荡消止之后,纷纷飞身而至,想去南窗下道一声谢,或是问询情况。谁知那些小童子说:“我家大人不在宫府了。”

    萧复暄确实不在。

    他强镇下煞气的那一刻,几乎毫无迟疑缩地千里去了极北之外。

    这一夜的反常让他心神难宁。

    他在身有损耗之下又镇了煞气,仙元气劲难免被煞气侵蚀了一些。恰逢乌行雪那边的调养已经中断,料想对方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想趁着这个间隙把早有谋划的事做了,换一个长久的安心。

    极北之外总是白雪皑皑,抬眼望出去永远看不到边际。

    萧复暄足未踏地便落下一道结界,那结界将他圈于其中,踏雪无痕。

    他垂眸端坐于漫天大雪中,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下一刻,就见他周身卷起苍白的雪粒,随着气劲流转而打旋,将他笼于雪雾里。

    等到那雾蒙蒙的雪歇止下来,显露出结界里的人。就见萧复暄唇间带着一层殷红血色,手里躺着三枚黑色的丧钉。

    从来都无人知晓,他这三枚丧钉是作何用处的。世间常有传闻说,“丧钉”这名字乍听起来攸关生死,不大吉利,以至于那三枚棱角分明的黑色方钉看上去总是煞气沉沉,钉在一个上仙耳骨上,更是矛盾至极。

    只有萧复暄自己清楚,这丧钉轻易不能摘。

    当初他灵魄碎裂,落在那些纷杂的乱线里。乌行雪每斩断一根,那些灵魄便挣脱一些。等到京观乱线斩完,他所有碎裂的灵魄终于魂归原处,从此,世间便有了他萧复暄。

    可是碎裂的灵魄是不会无端修复如初的,而他的灵魄天生如此,更不会猝然相融。

    那三枚丧钉,说起来与人间的棺钉有几分相似,是为了将他碎裂的灵魄强行相合,牢牢钉在躯壳里。

    丧钉自钉下至今已有数百年,从未离过耳骨。

    如今第一次摘下,他的灵魄在躯壳里碎裂成渣。

    很奇怪……

    明明原本就是碎的,一直以来都只是强行相合而已。但摘下丧钉,重新归于碎片时,他居然会感受到灵魄撕裂之痛。

    不是某一道,而是沿着数不清的裂线,从不同的地方分崩开来。就像无数道半愈合的创口被强力重新撕开。

    饶是生来如此早已习惯的天宿上仙,唇间也带着血。

    他在浓重的血味里抿着唇,解了腰间锦囊。锦囊里是早已备好的白玉精,之前每次去到落花山市,他便会试着找寻一些遗落和残余。他不知道这白玉精从何而生,但他知道有人偏爱于此。

    他低着头,将一部分灵魄生生抽离出来,融进白玉精里,然后仔细地将那白玉精雕琢成型。

    他要雕一尊灵王神像,在神像背后刻上供印,再将供印连在白玉精里的灵魄上。

    如此一来,往后乌行雪若是再需调养,那牵连便都在这尊白玉雕像里,耗的是他预先分离出来的灵魄,不会直接显露在他身上。

    他无需再在那些时刻避开坐春风,避到这极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样,抬帘而入,看着那人一点点恢复,重新显露出血气和明亮笑意。

    他始终记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风,看见乌行雪倚坐在榻上,支着头睡得并不安稳,一旁是纸捏的戏子和喧闹锣镲。

    他在咿咿呀呀的唱调里蹙着眉,看着那个人,无端漫起心疼。

    尽管乌行雪连哄带骗说了诸多理由,但他看得明白,对方不喜欢太过安静的地方,也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他想说……以后不会了。

    萧复暄垂着眸,白玉神像在他手指的剑气间轻轻翻转。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眉眼,做的却总是情深事。

    他手里的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抓着一柄长剑,灿若煦日昭光。

    他半眯着眸子,曲着指节轻弹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轻声道:“乌行雪……”

    他想问:你打不打算戴那个面具?

    但他说完那个名字,手指微顿,忽然轻轻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躯壳里尚未弥合的灵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脚踏空。他心脏猛地砸了一下又骤缩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攥住,良久之后才慢慢松开。

    血脉回流时,一股毫无来由的慌意弥漫开来……

    ***

    这在凡人间,常被成为心有感应。

    应当是心有感应吧,所以在乌行雪劈开神木,仙元碎尽,跪坐于地的时候,远在极北之外的人会在那个刹那忽然体会到铺天盖地的窒闷与难过。

    那个刹那说是极短,又极为漫长。

    短到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更来不及有所应答。短到南窗下的小童子刚跑过一座拱桥,短到坐春风的那对小不点兄弟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无端流淌的眼泪。

    曾经的仙都也有人落回过人间,从他不再是仙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慢慢将他淡忘。

    乌行雪还是灵王的时候,在那废仙台下送过很多旧友。他给很多人摇响过那个白玉铃铛,送对方一场囫囵美梦,等到梦醒什么都不会记得,自然也就不会难过。

    他这样送过很多人……

    可真正轮到他时却全然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化身于神木,与天道同根同源,独立于灵台众仙之外,是特殊的存在。又或许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的激到了那个凌驾于仙都之上的灵台天道,所以要给他比任何人都重的惩罚。

    曾经云骇他们的惩罚是被淡忘。

    而灵王的惩罚是被抹杀……

    在他仙元尽碎,邪气裹身的那一刻,世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统统消失不见。

    南窗下的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给自家大人传一封书信。他蘸了朱砂,却提笔忘言。

    他握着笔,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个跑进屋来的童子摇回神,问道:“你铺着符纸作什么?”

    他想了很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说:“好像有一件要紧事想跟大人说,但是……我忘了。”

    那几个刚跑过拱桥的小童子正招呼着身后的同伴,催促道:“快,离那还有……”

    他说着说着,脸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来。

    他们莽莽撞撞下了桥,又接连停下,相顾良久挠头道:“等会儿,我们……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唔……”

    “奇怪,我们好好的为何从宫府里跑出来?”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点难受。”

    “我也是……我心里好难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累极了,明明从前没有这样难受过。

    而那两个坐春风的小童子,抹着眼泪跑在仙都的晚风中。他们跑过了一片冷雾,再没有出来……

    就像灵王送上来的那缕春风一样,消散在漫漫长夜里,杳无云烟。

    远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风,院门外挂着长长的灯。那明亮成串的灯火于某一瞬熄灭下去,从此以后再没有亮起。

    极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萧复暄躯壳里灵魄撕裂之痛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消止之时。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错觉,好像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灵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还会有谁呢……

    那漫长的痛楚终于缓缓休止,萧复暄睁开眼,双眸泛着红。他紧蹙着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但它既无名姓,也无面容。

    这应当出自他手,是他亲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谁,他又为何摘了丧钉坐在这大雪里?

    他长久地看着神像空白一片的脸,却记不起来。

    他应当是忘了什么事,于是整个人世间都缺了一块。

    此后将近三百年,再没有完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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