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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 文 / 引路星

    腐坏的痕迹从郁朔的心口向上蔓延,只余下一片泛着幽光的骨头。徐以年死死凝视着郁朔的胸前,当看见被光束穿透的骨头逐渐愈合如初,徐以年的脸色彻底难看了起来。

    不止是他,谢祁寒和南栀也都沉下脸一言不发,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死灵活动的咔咔声响,浓重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广场上方。

    众人的反应似乎让郁朔觉得很有趣,他脸上渐渐展露了微笑,目光最后落在郁槐身上。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郁槐已经恢复了冷静,那一击几乎耗尽了郁槐仅剩的妖力,潜藏在碎石中的灵体渐渐消失。鲜血顺着郁槐的手背流淌,他面无表情同郁朔对望。

    郁朔继续道:“或许是我挣扎得太久了,和一般的死灵不同,我保留了记忆和能力。它们不再将我视为猎物。我迫不及待从死冥河向上爬……那地方很高,我不记得爬了多久,可我很高兴,一想到能回到正常的世界里,我一点也不感觉辛苦。”

    郁朔像是陷入了回忆里,但他脸上堪称柔和的神情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怪异。

    “在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我的手指竟然渐渐腐烂,剧烈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我这才想起来,死灵是不能触碰阳光的。”

    郁朔的表情逐渐阴沉,憎恶和嫉妒令他的声音喑哑得可怕。郁槐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嗓音为什么那么嘶哑古怪:郁朔的声带同样腐坏了,他说话时那种破风箱般的声响便是由此而来。

    巴掌大小的骷髅灵体在郁朔身旁倏然出现,霎时间狂风翻涌,肆虐的风暴卷起了地上的碎石和未燃尽的火焰,混合着焦黑的余烬撕裂天地——

    狂风全部朝着郁槐袭来。他想要凝出结界抵挡,却因重伤没能召唤出灵体。郁槐躲闪不及,被狂风掀起,又被重重拍进了碎石堆中!

    “我一辈子都要当一个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怪物。”在近乎能连通天地的风暴之中,郁朔的面容英俊而邪恶,“——这样,可不公平啊。”

    咆哮的狂风令大地为之颤动,连部分死灵都遭到波及,转眼便被强风切割为无数碎片。南栀第一时间放出了藤蔓:“抓住它们!……快…!!”

    南栀的声音因呼啸的风暴模糊不清。徐以年周身覆盖上电光,但原本明亮耀眼的光芒在飞沙走石中也变变得黯淡。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如此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郁槐身负重伤,却无能为力。

    徐以年咬紧了牙,身上被刮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他拼命向前,但只能勉强不被狂风刮走,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死灵之所以邪恶,是因为它们侵蚀的不仅是肉身,还有灵魂。”郁朔的声音在肆意咆哮的风暴中异常清晰,他说话时特有的沙沙声似魔鬼的呢喃,“□□的伤痕很容易治愈,灵魂的损伤却不可逆转……除了一个办法。”

    郁朔说到这里,透过重重的火风暴看向郁槐鲜血淋漓的身影。后者怔了一瞬,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空白,郁槐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眼中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灵魂一旦受到损伤,永生永世都无法痊愈,唯独一个办法除外:鬼族的鲜血。

    作为驱使灵魂的种族,鬼族的能力与所有妖族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能支配死者、将亡者的力量收为己用。被鬼族杀死后的人类和妖族无法转世,灵魂直到鬼族死去后才能解脱。与此相应的,鬼族的鲜血能够治愈所有灵魂上的创伤。

    “我的半边身体都是骷髅,痊愈需要非常多的鬼族的血。我不屠了鬼族,就永远只能在黑暗中躲躲藏藏,我还能怎么办?”

    郁朔仿佛是为自己辩护,却又透出理所当然的意味,他略一停顿,继续道:“屠杀过程中,我发现我的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这一只鬼族的血液就不再起作用,我又得去杀死下一个。越是实力强大的鬼族,血液对灵魂的创伤越是有效。”

    他还记得修复创伤时令人永生难忘的美妙感受:温热的血液流淌下来,腐坏的肌肉开始生长、光滑的皮肤重新覆盖上身体,他感觉自己灵魂似乎也被净化,又一次获得了新生。

    “可惜鬼族的数量实在太少了。”郁朔遗憾道,“你妈妈是最有用的一个,我用了三天时间一次又一次割开她的血管,直到她死去前,她的血都还能修复我的创伤。”

    一轮又一轮风暴肆虐而过,狂风停止时,所有人都被刮离原地,数名巡逻队员甚至直接不见了踪影。郁槐重重吐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重创令他的骨头和内脏都移了位,后背也血肉模糊。

    “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你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死了所有人……”郁槐的嗓音沙哑得可怕,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调动灵体替自己疗伤,望向郁朔的暗紫色眼眸流露出彻骨的恨意。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场残忍到极致的屠杀。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味,那些身穿长袍、戴着面具的妖怪将宣檀绑在十字架上千刀万剐,用极为残酷的手段杀死了一只又一只鬼族。他以为血腥的虐杀是因为泄愤,没想到背后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郁朔为了获得全族的鲜血。

    “我一直在等你成长,直到听见唐斐的死讯,我便知道时机到了。”见郁槐眼中写满了憎恨,郁朔毫不在乎笑了起来,“我很惊讶,你竟然能对付得了他,你变强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离开死冥河后,郁朔确定了自己所受的创伤只能用鬼族的鲜血治愈。他用多年前偶然得知的禁术与唐斐做了交易。一旦将禁术施下,宣檀死后唐斐便能获得她一半的力量。他需要所有鬼族的血、唐斐要宣檀的命,两人一拍即合。

    在唐斐的帮助下,他们顺利联系上了另外四家妖族,密谋了那场震惊两界的屠杀。

    作为同谋,郁朔很清楚唐斐的实力,当听见对方死亡的消息,他知道自己等候多年的时机终于到了——郁槐已经足够强大,他的血可以彻底治愈自己这副死灵的躯体。一旦痊愈,他就能从死灵变回妖族,重新站在阳光下。

    自由港开放日近在眼前,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那些在开放日大量涌入的、实力不够格的妖怪会成为他最强大的助力。

    “如果不是我阻拦,当年你早就被唐斐杀死了。你该感谢我让你多活了五年。”郁朔直勾勾望着郁槐,眼底隐隐透出异常的兴奋和狂热,“现在,是你还回来的时候了。”

    不知何时,黑暗的天幕上聚集了大量幽绿色的云,诡异而不详的颜色仿佛地狱里的冥火。一滴黑色的雨落在郁槐的肩膀。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灼烧般的疼痛从皮肤表面传来。

    密集的暴雨很快自天空降下,皮肤一接触到腐蚀性极强的雨水便冒出白烟。郁槐勉强放出结界,却又因为重伤难以支撑,那层脆弱的屏障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欲坠。

    看着他苦苦支撑的模样,郁朔的笑声嘶哑而癫狂:“来,试试吧!你要亲生体会过,才会明白我当初是什么感受。”

    “整整十三年,我只让你们还回来了那么一点儿,用你们的血——这明明就再公平不过了。”

    仿佛受到了郁朔高涨的情绪影响,周围的死灵们愈发亢奋。巡逻队有不少妖怪脸色灰败,在这场近乎无解的死局中麻木地同永远不知疲惫的死灵对抗。

    谢祁寒和南栀被狂风刮到了广场外围,此刻面对潮水般的死灵,几乎抽不出空来应对突如其来的暴雨,两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在所有人里徐以年距离暴雨中心最近,他凝结出的结界暂时抵挡住了黑酸的雨水。

    见郁槐放出的结界渐渐被暴雨穿透,徐以年心急如焚,他不断释放电光破坏死灵,但在暴雨中死灵们复生的速度快得可怕,近乎是附近的死灵刚化为灰烬便又扑上来无数只骷髅,徐以年根本没办法摆脱他们。

    雨势越来越大,整座广场上空全是幽绿色的云层。郁槐终于支撑不住,从上方降下的暴雨迅速腐蚀了他的皮肉。郁槐身上流下的鲜血被暴雨不断冲刷,他早就没了站立的力气,只能跪在地上。

    “郁槐!!!”徐以年焦急不已,穿透云层的电光轰然降落,却无法冲破纠缠不休的死灵,他顾不上分心维持结界,逐渐有一两滴雨水穿透结界落在身上,灼烧般的剧痛令徐以年的神色都不禁微微扭曲。

    只是一滴雨水,他就疼成这样,他不敢想象郁槐究竟有多痛苦。

    雨水流淌过郁槐的脸颊、脖颈、肩膀……仿佛热油灌入血肉,利刃削筋刮骨。背上的伤痕又一次裂开,在郁朔饶有兴致的目光中,郁槐忽然开口道:“你的确是个怪物……你也只配当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郁槐的喉咙同样被腐蚀了大半,声音干涩而古怪。雨水顺着郁槐的脸庞滴落,他只有半张脸还维持着原本俊美的模样,另一半血肉模糊、仿佛鬼怪,但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呼痛。鲜血顺着郁槐的眼角滴落,那双与郁朔极为相似的暗紫色眼眸写满了讥讽。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郁朔原本兴致盎然的表情渐渐沉了下来,他看着郁槐的眉眼,恍然感觉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愚蠢的、高尚的、自以为是的自己。

    这个想法令郁朔心底涌上一阵阵不快,他眼中浮现出戾气,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划开阴毒的笑容。

    “算了。”郁朔轻笑道,“你要是带着这副神情去死,倒挺有意思的。”

    巴掌大小的骷髅灵体倏然在郁朔身旁浮现,那灵体通身血色,骨骼上泛着鲜红的纹路,郁朔拍了拍手,无形的力量破空而过,瞬间郁槐身上便多出了数个大大小小的血窟窿。

    郁槐的脖颈早就被暴雨侵蚀,喉咙血流不止,他无法说话,但几近致命的剧痛依然令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眼看着郁槐身上的血居然汇聚成一条条线,全部连在了郁朔心口的腐败处,徐以年猛然意识到郁朔要做什么:“不———!!”

    如果被郁朔抽光了血,郁槐会死!就像那些死在五年前的鬼族一样!

    一刹间爆出的电光照亮了周围漫无边际的暗夜,却依旧无法驱散海潮般前赴后继的死灵。徐以年无暇顾及自己,他无视一双双抓来的骨手,将电光全部聚集在广场中央,朝着郁朔当头劈下——

    喀、嚓!

    瀑布般的电光打断了郁朔的动作,血线全部断裂开来。不等徐以年松一口气,扑上来的骷髅五指刺进了他的肩膀。

    郁朔大半边身体都在电流中失去了知觉,那只血红的灵体甚至在血线断裂后没了踪影,他恼怒地看向徐以年,却没想到又一道雷电自头顶轰然落下!

    徐以年竟是不顾四周疯狂的死灵,径直冲到了郁朔面前。他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脸颊边鲜血弥漫,但他的眼睛因为愤怒亮得惊人。蓝紫色的光弧在他指尖炸开,眼看着距离郁朔只有咫尺之遥。

    极薄极锋利的风刃从旁侧袭来,只差毫厘就要贯穿徐以年的太阳穴!徐以年在最后关头察觉到危险勉强躲过,突如其来的狂风却将他猛地砸进地面。不等他起身,又一道风暴咆哮而来,地面都因强大的冲力碎开无数裂痕,徐以年被重重击飞,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感觉到郁槐骤变的气息,郁朔扭过头,怪笑道:“放心,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郁朔停顿片刻,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我会让他下来陪你的。”

    郁朔说完就不再管徐以年,血红的灵体又一次浮现,郁槐流出的鲜血再一次变为密密麻麻的血线,悉数涌进郁朔的胸口。黑酸的枯骨仿佛久旱逢甘霖,贪婪地汲取郁槐的血液。

    徐以年勉强抬起头,被鲜血浸红的手指不断颤动,却再也无法聚集起任何异能。郁朔的笑声混合着哗啦啦的雨声持续不断,骷髅们全部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鲜血从额头流下,徐以年眼前的画面变成了模糊的红色,他浑身发抖,心脏的跳动变得异常清晰。

    不远处郁朔黑绿色的骨架显露出与正常人无异的白色,新生的血肉覆盖其上缓慢生长,死灵的特征正从他身上逐渐退去,郁槐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失去生机。

    无尽的恨意和愤怒从徐以年心中升起,催生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望。

    他想要力量,强大的、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他想让这场暴雨停下,令死灵彻底湮灭,使造就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徐以年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死死注视着居高临下的郁朔。

    他最想要死亡。

    郁朔的死亡。

    ……

    一缕金色的光芒自徐以年指尖绽开。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温柔的云雾包裹,身上的伤痛似乎逐渐消减。眼前血红色的世界覆盖上了一层朦胧柔和的白,郁朔癫狂的笑声、死灵们咔咔活动骨骼的响动……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世界如同被白昼笼罩,变得温和而寂静。

    但下一秒,他像是被一股强大而不容抗拒的力量重新拉回现实,一切声音和画面都再次归来,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似桴鼓一般,前所未有的清晰有力。

    徐以年的手指小幅度地活动,蓝紫色的电弧逐渐变成了绮丽璀璨的金色。那一缕光在黑夜中毫不起眼,但离徐以年最近的死灵仿佛看见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空洞的眼眶中生生流露出极为畏惧的神色。

    他双手撑着地,慢慢借力站了起来。徐以年摇晃了一下,还有些站不稳,但他心有所感,如往常那般控制异能,指尖凝聚的光芒在黑暗中异常闪耀——

    轰!!

    自上方落下的雷电轻而易举产穿透了幽绿色的云层,金色的电光撕裂开无穷无尽的黑夜,被光芒穿透的死灵彻底湮灭为灰烬,再也无法复生。

    “那是……!”距离广场中心百米之外,谢祁寒周围的骷髅突然停下了动作,它们呆呆地立在原地,黑漆漆的眼眶一错不错注视着远方。谢祁寒看见远处刺眼灼人的光芒,瞳孔猛地缩聚。

    “……是太阳。”化为废墟的钟楼下,南栀不可思议地望着周身跳跃着金色电光的徐以年,喃喃道,“太阳附在了他的异能上。”

    四面八方的死灵就像看见了天敌,疯狂地四下逃窜。徐以年看着指尖闪烁夺目的光芒,算命师的话语从脑海中掠过:

    “尽管概率极小,但白昼命不同于另外两种命相,能向天道‘借命’,可能在某一瞬间,祂会回应你强烈的祈愿。”

    ——天道听见了他的祈愿,借给了他穿透黑暗、永远不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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