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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文 / 北南

    晚上,剧组为杨斌举行杀青派对。

    大厦顶层的宴会厅,挑高大穹顶,玻璃天窗透着星光点点,酒吧式布局,灯影幽暗,几十束纤细的追光循环扫荡。

    有舞池,有舞台,满场流动舒缓的爵士乐,边上是冷餐区,刚上过一轮顶级生蚝,香槟塔摆了八层高。

    人来得很齐,但不比开机宴龙飞凤舞,女演员的裙子甚至不如脚下的地毯糜艳。不过胜在氛围放松,大家的心情都不错。

    陆文端着一杯红酒,薄唇一抿浸润舌尖,尝出品质一般般,之后便掐在手里充样子,半口也不碰了。

    他四处晃,经过长长的甜品桌遇见仙琪,对方一手拿着空盘子,一手握着小包。他停下,绅士又痛快地说:“我帮你夹,吃哪个?”

    仙琪回道:“哪个也不吃。”

    陆文转瞬没了风度:“那你瞧半天,看景儿呢?”

    仙琪说:“你懂什么,吃一口就胖死了,我可是清纯女明星。”一段日子相处,彼此熟稔许多,“你要不要吃,我帮你夹。”

    “我不怕胖吗?”陆文的偶像包袱不输任何人,“我可是英俊男明星。”

    仙琪“嘁”了一声,小包一甩,倍儿无情地跳舞去了。

    陆文兴致阑珊,赏心悦目的餐点勾不起他的食欲,也没有落座高谈阔论的欲望,他四处晃,最后停在墙边欣赏华丽的油画。

    一旁是高高的厅门,两扇对开,黄铜刻的兽首门把,被两名服务生一齐拉开。

    甭管是台前的演员或是幕后的班子,人差不多到齐了,这时姗姗来迟,引得周遭一圈人引颈,巴望是哪位大腕儿。

    陆文也不例外,偏头投去一记眼光。

    门中央,瞿燕庭款款步入,头发抓得微蓬,露出光洁的前额,一进门在边侧暂停,将长款大衣脱下交给服务生保管。

    里面是一件珍珠色的轻亚麻衬衫,晚礼服款,柔软又松垮。欧式浪漫主义诗人喜欢的大开角翻领,只覆住半截锁骨,绕颈两条细带代替领结,没挽花,轻飘飘地垂在胸前。上松下紧地穿了一条修身长裤,纯黑色,配一双黑色天鹅绒的吸烟鞋。

    除了银色的雕花腕表,瞿燕庭没佩戴任何首饰,他又素净又倜傥,走动时衬衫轻盈地向后飘,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点腰身。

    在场多少男女看呆,自觉地让开路,展颜问候一句“瞿编”。

    瞿燕庭一路颔首穿行,嘴角漾开一抹,勾着惯有的矜持,任树在前面叫他,他走过去,踏入舞池正前方的环形卡座。

    乐队换了一支曲子,悠扬悦耳,陆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节拍,他走到舞池一角,灯光扫不到,有股暗中监视全场的快感。

    “燕庭,迟到了啊。”任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杨斌是有奖有誉的老戏骨,抱恙在身坚持拍摄,杀青宴亲自打了电话邀请,不露面太不懂事。瞿燕庭拎着一只小袋子,递过去:“买东西耽误了,杨老师别介意。”

    “给我的?”杨斌接住,“瞿编太客气了。”

    瞿燕庭赴宴前百般磨蹭,迟了,既然迟了,半路买份礼物,好歹不那么理亏。他腼腆地笑笑:“庆祝您杀青,辛苦了。”

    任树从托盘中拿一杯酒给瞿燕庭,一起敬杨斌一杯。瞿燕庭浅啜一口,关心道:“杨老师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杨斌洒脱地说:“我给自己放寒假了,天一冷,呼吸道就受不了,腿也疼。”

    任树道:“那您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千万保重身体。”

    “哎,我去海南待几个月。”杨斌拍任树的手背,透着亲切,“为了让我早点离组,我知道你费心,谢谢啦。”

    任树不敢抢功:“这次的决定权不在我,我问燕庭行不行,他一口答应,连夜把戏改好才能提前拍的。”

    杨斌立刻举杯:“瞿编,多谢多谢,这杯我敬你。”

    “您太见外了。”瞿燕庭这一次饮尽,轻轻抿掉唇上沾染的酒液。

    入场,寒暄,来往推杯换盏,瞿燕庭实则难捱得如坐针毡。他特意问过场地,得知在容纳众人的宴会厅,一路上数不清深呼吸了多少次。

    他打扮过,希望考究的衣物能矫饰他的紧张。

    喝掉一杯酒,问候过,瞿燕庭堕入沉默,任树和杨斌怕冷落他,时不时抛来一句。唯一的安慰是光线较暗,模糊了他接腔时的勉强。

    影影绰绰中,舞池边走过来一人。

    陆文神态悠闲,端着酒杯来祝贺:“杨老师,杀青快乐。”

    杨斌回道:“小陆,要你赶个大早开工,辛苦喽。”

    陆文敬完没有离开,掏出手机问:“杨老师,能合影留念吗?”

    “来,”杨斌欣然答应,“咱爷俩多拍几张。”

    陆文绕过黄铜茶几,从瞿燕庭的膝前经过,坐在杨斌旁边拍了几张照。拍完没走,待杨斌和任树继续说笑,他平移到瞿燕庭的身边。

    陆文远远地瞧,瞿燕庭坐在半环形的金色丝绒沙发上,靠背高过头顶,离其他人稍远,孤独,不安,仿佛置身一座荒凉的流沙岛屿。

    所以他觍着脸过来,光线这么差,合影不过是幌子,只为做一堵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墙。

    一旁高大的身躯挡着,瞿燕庭逐渐放松下来。

    这两天太纠结,此刻伴着音乐、酒水,陆文想逃避一时,什么都不去想。沉默显得格格不入,他扭头,冲瞿燕庭咳嗽。

    空酒杯在掌中旋一圈,瞿燕庭默不作声。

    陆文瞥那只杯子,玻璃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是瞿燕庭湿凉的手汗,他问:“瞿老师,你不舒服?”

    瞿燕庭摇摇头:“没有。”

    陆文穿着一身西装,将胸前的口袋巾抽出来,往瞿燕庭的虎口里塞,同时抽出酒杯,说:“擦一擦。”

    “谢谢。”瞿燕庭有种被识破的窘涩。

    陆文放下酒杯,没从托盘里拿一杯新的,在零食碟抓了一把奶油爆米花,单手捧到瞿燕庭面前:“吃口甜的吧。”

    一支舞曲奏响,优雅又老派,剧组的年轻人纷纷退出舞池,陶美帆拎着裙角现身,朝卡座这边招手要一个舞伴。

    陆文作势起身:“陪我妈跳舞去。”

    “别去。”瞿燕庭抓住陆文的手腕,他怕身旁落空,克制又急切,“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陆文压根儿没想动:“哦。”

    瞿燕庭反应过来被二百五诓了,用力地狠狠一捏,陆文疼得龇牙,把爆米花甩得七零八落。

    这工夫任树走进舞池,牵住陶美帆的手献舞一曲。

    气氛逐渐升温,舞台打亮,不少人冲上去唱歌,有变成卡拉ok的趋势。陆文也想上去唱,为了瞿燕庭,只好老实地当听众。

    大家玩嗨了,陶美帆等一干演员过来,给杨斌敬酒。瞿燕庭往边上挪,脊背打得笔直,在众目睽睽下拗出一份得体。

    有人起哄:“杨老师唱一首!杨老师唱一首!”

    杨斌豪爽登台,时髦地唱了首流行歌曲,还有rap,把大伙给震惊了。氛围正好,他指点台下:“导演来一首,不过分吧?”

    任树叫苦:“我刚跳完舞!气儿都没喘匀!”

    “那你点一个!”杨斌大手一挥,“点个腕儿够的!让他替你唱!”

    卡座周围密密麻麻,任树灌了一杯酒,微醺,兴奋,一扬头冲着瞿燕庭嚷:“瞿编的腕儿够不够!”

    瞿燕庭眼皮猛跳:“我不行,我唱不了。”

    “少来!”任树高声道,“瞿编来一个!”

    瞿燕庭擦干的手心霎时湿滑一片,捧场的,起哄的,周遭激动的人声将他淹没。牵在嘴角的笑容那么单薄,摇头也像是欲拒还迎。

    陶美帆亲自请他:“瞿编,来一首吧!”

    杨斌在台上递出话筒:“瞿编,就当为我送行!”

    陆文离得最近,觉出瞿燕庭神情微妙,不是尴尬,是一种近似胆怯和不适的状态。

    莫非瞿燕庭五音不全,怕出丑?他愿意做骑士,奈何他不够资格。

    瞿燕庭在满目期待中起身,这样欢愉的场合,老前辈亲自请他,他何苦扫兴,只能负着浃背的汗水扮一场落落大方。

    瞿燕庭登上一尺高的理石台,接过麦克风,说着契合身份的漂亮话:“那我献丑了,庆祝杨老师杀青,希望以后再度合作。”

    灯光黯淡,小光束缓缓地扫。

    一段淅沥的雨声响起,前奏流淌而出。

    瞿燕庭低垂眼眸,轻轻慢慢地开口唱:“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粤语的《约定》,瞿燕庭清澈冷淡的嗓音唱出来,像湛蓝的天空里拉扯一条云线,缠绵,干净,久久不曾淡去。

    陆文听得出神,忽略四周的光景,闻不到红酒的气味,手中的玻璃杯变得很轻。

    无数画面从他脑海闪回,6206号房门,漆黑的小巷,第五棵树下朦胧的光,滚烫的粥,出租车窗上映照的侧脸……瞿燕庭在葡萄藤下微红的眼眶。

    他什么都忘了。

    一曲结束,掌声鼎沸,瞿燕庭磊落从容地走下台,而身后,衬衫凉凉地贴在背上,无人知晓他的狼狈。

    任树喘匀了,接棒唱下一首,又涌起一波叫好声。

    瞿燕庭没回卡座,避开人群朝外走,像一只落单的孤雁,他始终抓着陆文塞给他的口袋巾,抚过额头拭去一排冷汗。

    他离开了宴会厅,匆匆地,甚至来不及拿回大衣,只想躲起来一个人待一会儿。

    瞿燕庭拐入洗手间,进最里面的隔间内,锁住门,在马桶盖上坐下来。他弯着腰,双肘撑在大腿上,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心绪颓然,指尖插入发丝,将抓好的发型弄乱了。

    皮鞋跟的声音很响,有人进来,止步在外面的化妆间,很快又出去了。洗手间内安静冷清,再无人进出。

    整整四十分钟过去,瞿燕庭躲在隔间里,落了汗的身体有些冷,但一寸寸松弛下来,精神不那么紧张。

    做个深呼吸,瞿燕庭开门出来,洗手,烘干,走到洗手间门后,他听见外面的说话声。

    “不好意思,不能进去。”

    “不是维修,但真的不能进去……”

    “您去那边的洗手间吧,给您添麻烦了。”

    “真的抱歉,拜托去那边的吧……”

    是陆文的声音。

    所以无人进来并不是幸运……瞿燕庭拉开门,入眼是陆文堵在门外宽阔的背。他的胸口忽然很胀,滋味难鸣。

    “陆文。”他叫他。

    陆文转身,他有许多不明白,但什么都不问,避开一切会让瞿燕庭不舒服的话题。“瞿老师,”他直接道,“你想回派对,还是先走?”

    瞿燕庭说:“我想先走了。”

    “好。”陆文没有征求意见,他既然追出来,就说明不放心,“我陪你一起。”

    陆文不给瞿燕庭反驳的机会,随手一指:“我去取外套,在雕塑那儿等我。”

    瞿燕庭道:“好。”

    似乎怕人会偷偷跑掉,陆文见瞿燕庭握着他的口袋巾,拍拍胸前:“我等会儿要塞兜里,回来前,帮我叠成多角形。”

    大厦顶层是极简风格,略微空旷,瞿燕庭立在雕塑下,认真地折叠手中的布。

    等候不多时,陆文挽着他的大衣回来了。

    两个人相距十几米,陆文向前走,无法判断靠近瞿燕庭的每一步究竟是对是错。

    他明明应该躲,却选择了追。他应该置之不理,却接二连三地动摇心旌。

    陆文难以控制,瞿燕庭孤坐在沙发上,站在灯光幽暗的舞台,落在熙攘的人潮里,此刻等在那一尊冷冰冰的雕塑下……都让他想起涌动的深蓝色池水。

    瞿燕庭沉入池底,像一捧浸没水中消融的雪,让人想捧起来,又害怕抓不住。

    陆文加快了步子。

    最后半米远,瞿燕庭叠好了,迎接般迈出一步。

    不待他把东西递上,陆文奔到近前,扬臂抖开大衣,将他紧紧地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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