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卡俄斯（二） 文 / 唐酒卿

    晏君寻关掉了录音,胖达的声音就此中断。他站起身，绕开98341号的玻璃罐，开始在储藏室的书桌上翻找资料。

    书桌很乱,无人打理很久了。纸质资料夹着信息芯片堆得满桌都是,还放着几本已经烂皮的实验笔记。晏君寻在其中翻到了“14区”、“限时狩猎”,还有“阿尔忒弥斯”等关键词汇。

    【我们从2135年开始创造新共存体实验，目的是培育能够和系统芯片相结合的新人类。这是跨时代的实验，具有无法言喻的超前性。如果成功,人类和系统会开创一个理智、美好的新世界。在这次实验中,联盟向我们提供了863个人类实验体。这批人类实验体平均年龄在5岁，都是身体健康、智力正常的小孩。但是很遗憾，这次实验失败了,系统教育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他们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能力，变成了需要联盟统一照顾的报废品。】

    【我们并不气馁,但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类实验体。于是联盟在2140年向停滞区提供了系统月子中心,我们从这里得到了15823个人类实验体。这次实验得到了突破，我们成功把芯片植入了实验体的身体内,可惜实验体大都无法承载芯片的运算速度,我们得对实验体进行严格的筛选。】

    【联盟决定放缓这项伟大的实验，但实验并没有取消，我们与黑豹达成了秘密协议。协议规定,黑豹从2143年起向我们输入合适的子\\宫，用以培育新人类。我们在协议期间得到了81656个人类实验体,并正式开启实验体‘玻璃罐培育计划’，把他们养在玻璃罐内，通过芯片和环境模拟器进行实验教学。】

    【这批实验体从诞生起就待在玻璃罐中,所有人共用一个身份、一个初始记忆。我们把他们统称为‘晏君寻’，并为他们创造了‘阿尔忒弥斯花园’和‘雨天’两个伴生环境。为了加深实验体的忠实度，我们拟定‘君寻是最棒的小孩’这句话作为情感交流语。】

    晏君寻在泛黄的纸页上看到了对“晏君寻”这个名字的注解。

    晏日雨无踪，见雀离其笼；君携天罗网，寻影八百重。

    这不是对他的期望，这是阿尔忒弥斯对实验体的警告。晏君寻和这些被当作实验体的人类小孩都是阿尔忒弥斯圈养在玻璃内的雀而已，它利用芯片程序设置他们的记忆，那些陪伴都是假的。

    【我们的坚持与努力是有成效的，这批实验体对芯片接受度很高，他们表现出令人满意的计算能力，但同时，报废品产生的几率也在逐渐增高。我们的实验配有人类观察员，他们通过监测回路监视着实验体的精神状态，可是即便如此，实验体还是容易陷入疯狂。我们必须想个法子了。】

    笔记到这里有很多页的涂鸦，画着一些让晏君寻眼熟的东西，但是太潦草了，让他无法立刻辨认出。很多蚯蚓般的线条在纸上扭动，晏君寻又往后翻了几页，目光凝结在上面。

    【世界毁灭了。】

    有一页写满了这句话，字迹保持着一种机械的整齐。钢笔的笔尖勾破了纸页，在这页后面，笔记主人留下了一段充满人类情感的话语。

    【我恨傅承辉，他鲁莽地结束了这个世界，导致实验中止，我带着少量实验体逃离了光轨区。我再也得不到新的实验体……人类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主神系统们却想插手我的实验。该死，该死！我必须重新规划实验目的，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类，新的共存体只能诞生在系统中！】

    晏君寻再往后翻，笔记都是空白，直到最后一页。

    【实验体只剩98341号和98342号，没有多余的营养液了，我得在他们死亡前完成实验。我以自己为基础拟造了‘珏’，并把她放进14区等待孵化，‘晏君寻’的使命就是刺激珏的进化，芯片将在‘晏君寻’身体死亡前转交给珏。我快没时间了，14区实验最终更名为限时狩猎。珏，珏！我的希望都给了你，你一定会成为新世界的先驱，引领一个新时代。】

    【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见证新世界。阿尔忒弥斯愿意舍弃自由的身躯，把追寻真理的精神赠与需要者，我将化身为万物。】

    这是阿尔忒弥斯的笔记，它来过这里。

    晏君寻没干透的黑发又被汗打湿，他合上笔记本，目光四巡。心跳因为紧张而加速，他在这一连串地信息轰炸里勉力维持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慌。

    你在哪？阿尔忒弥斯。

    储藏室的门半开，晏君寻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他觉得背后很凉，便带着笔记本回过头，可是储藏室门口什么都没有。

    天快黑了，风拍打着门窗，一楼客厅残存的窗帘正在吃力地摇摆，像是有人站在后面拉扯它。

    晏君寻能听见自己的喘息，他想关上门，就在他迈出一步时，98341号的记录表忽然响起来。

    “今天是2163年5月5日，晴天，我是97号记录员胖达……”

    记录表的声音很大，吓到了晏君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头，像是在躲避爆炸。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越过凌乱的杂物，关掉了放在98341号玻璃罐上的记录表。

    我是97号记录员胖达。

    晏君寻在脑袋里机械性地重复这句话。

    今天是2163年……

    如果阿尔忒弥斯也在这里，胖达为什么要通过录音向它报告？它们可以面议。但如果阿尔忒弥斯不在这里，它要怎么重置胖达？

    “我将化身为万物……”

    晏君寻呢喃着这句话，再次翻开阿尔忒弥斯的笔记本，翻到那些他眼熟的涂鸦。

    “……操。”

    晏君寻倒过笔记本，发现这些涂鸦不仅是简化版的房间设计图，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假停泊区的区域路线图。

    晏君寻在“14区”内的家进门直对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个摆放不合理的浴缸。卫生间出来左转是他的卧室，卧室太小只能做成榻榻米。客厅和厨房间放不下一张正常餐桌，所有东西都好像挤在一起。那个每天吵死他的光铁就在他家附近，出门坐几站公交才能到达菜市场。

    阿尔忒弥斯把这些东西画得很潦草，只在必要的地方画点。胖达喜欢去的牛奶店就在街尽头，这里倒没忘画个重点圈。

    晏君寻不肯相信，他把笔记翻到最后一页。

    我将化身为万物。

    我是97号记录员胖达。

    “你们他妈的……”晏君寻攥紧手指，把这页纸扯掉了，“就是同一个系统。”

    阿尔忒弥斯在限时狩猎中的声音回荡在晏君寻耳边:“君寻，我永远和你待在一起。”

    胖达的声音紧随其后：“我的生命要义就是像保护幼崽一样保护晏先生。”

    “骗子！”晏君寻猛地扔掉笔记，把这些声音从脑袋里驱赶出去，失望的情绪淹没了他。他犹如困兽般，把记录表也狠狠砸出去。

    记录表砸在了废弃的实验仪器上，玻璃掉了一地。胖达的录音再度开启：“今天是……”

    晏君寻感觉到愤怒，只是这种愤怒不再使他情绪高涨，而是让他异常低落。他希望自己醒过来，可是疼痛告诉他这就是现实。他看到98341号玻璃罐里的尸体，那是他的另一种命运。

    阿尔忒弥斯把这些人类实验体视为什么？追寻真理的踏脚石吗？路边该死的野草吗？98341条人命都垫在了这场实验里，或许更多，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那些写着实验、实验，实验的资料挤满晏君寻的视野，它们好像要在这个无人区逼疯他。晏君寻踹翻书桌，让纸质资料散落满地。他踩住自己的名字，在壁架上翻找着打火机。

    壁架上的陈设“哗啦”乱掉，摔在地上，伴随着记录表中胖达的录音：“我在上次狩猎时给君寻养了一条狗，他很喜欢……”

    “我不喜欢，”晏君寻眼眶通红，狠声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他妈狗屁的世界！”

    他把壁架上的物件全部推翻在地上，仿佛这样就能盖掉胖达的声音。

    “……他竟然想伤害君寻，我不允许……”

    “你撒谎，”晏君寻失控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在没有第二个人的储藏室里蹲下去，这是他仅会的自我保护，“别说了……你这个骗子……”

    眼泪掉在他的膝头，他一遍遍地重复道。

    “你就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