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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先兆 文 / 淮上

    丧钟久久回响在长安上空,山河缟素,哀声震天。
    皇帝留下一道册封太子的遗诏,随即撒手西去,于子夜时分驭龙宾天。
    遗诏云,立周王为储君,单超赐异姓辅政,幽禁天后,清算余党。其余恩封英国公、赏赐文武百官等,大小难计。
    “陛下啊——!”
    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披麻戴孝一望无际,群臣哀嚎震天,戴至德、张文瓘等人更是哭得老泪纵横。周王李显跪在巨大的棺椁前,哭得几欲昏厥,那脸上的泪却是实实在在的。
    大行皇帝生前最爱长子次子,对李显就明显不抱什么期望,估计也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一面:软弱多情,优柔仁善。但这也不能全然算缺点,至少李显不眠不休痛哭数天的表现是展示在了群臣面前,
    单超走上前,有力的手拉起李显,温言道:“殿下孝心虔诚,天下共睹。然而也别哀毁过度伤了身体,略用些参汤吧。”
    李显猛一挣,把他的手甩开了。
    “辛苦将军了……孤,孤喝不下。”李显霎时反应过来,又勉强换了副神色:“稍等会再说吧。”
    那苍白无力的掩饰如何能瞒过单超,但他只瞥了李显一言,平和地点点头:“也罢。”说着抱了抱拳,毕恭毕敬退了开去,让人挑不出半点失礼。
    李显咬牙拧回头,又过了片刻,却是自己支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几乎晕倒在灵柩前,忙将手伸向另一边。早已虎视眈眈等在边上的韦玄贞会意,快步上前扶住了李显,低声劝慰什么。
    好一片君臣情深,单超含笑立在一边,如同什么都没有看见。
    两日后,周王李显灵前即位,遵照遗诏迎娶韦玄贞之女韦氏为后,改元嗣圣。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足足吃了二十七天的素。
    单超在自己府里,也陪着吃了二十七天。
    “你这不是往小皇帝心头上扎刺么,”谢云夹起一筷子小葱豆腐,沾着调好的酱料吃了,说:“本来就疑心你这个便宜哥哥,如今更要坐立不安了……”
    单超看周围无人,从怀里摸出个酱肉胡饼,往谢云嘴里一塞:“吃你的吧,看你这阵子清汤寡水养的,脸都青了。”
    谢云不满道:“陪你同甘共苦还不高兴,惯得。”说着把酱肉挑出来吃了。
    也许是守孝期间吃素吃的,单超还支撑得住,谢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单超心疼媳妇,总偷藏肉脯、酱骨头来给他开小灶,就这样都丝毫不见好。
    “高丽遗民又反了,”单超一边把酱骨头上的肉细细撕下来,一边叹道。
    谢云敏感地问:“小皇帝要你出征?”
    “不然呢?我带着几十万兵驻在京城,他能睡得着?”
    “别去!”
    单超奇道:“怎么,现成的战功不捡?”
    谢云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别去。等我死了随便你爱打哪打哪儿。”
    单超惊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直盯着谢云说不出话,半晌才悻悻道:“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嗯?八年前谁把我赶去青海的,现在知道舍不得徒弟了?”
    谢云低头哧溜喝粥,并不回答。
    单超把撕下来的酱肉投进他粥碗里去,心中转念一想,又有些高兴。打进长安后这一个月来,谢云再不像之前那样动辄赶他走,时隔这么多年后两人终于再次回到了朝夕相处的时光,在这风云动荡的大明宫里,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谢云把一筷子酱肉夹到单超碗里:“你也吃。”
    “不,我这儿……”
    “哪来的废话,”谢云小声训斥:“又不是你亲爹。”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笑着吃了。
    高丽又反了。
    咸亨五年,新罗纳高句丽叛众,李谨行率兵进攻买肖城,却被新罗击败,被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视。
    韦玄贞于是向新帝献上了一个有些阴损的计策:以长安未平为名,令单超将主要军队留驻京城,然后率兵五万,远征安东。
    ——如此一来,只要令人去前线把单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驻京大军无帅,便可轻易降服,从此皇位根基稳固,再不用担心有个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来抢饭碗了。
    小皇帝连称妙计,大赞未来岳父真乃国之栋梁。然而转天来下旨的时候,却被单超态度强硬地抗拒了:“率兵五万?”
    小皇帝不悦道:“爱卿嫌少?”
    “陛下,”单超含笑道,“李谨行屯兵二十万,大败于买肖城,陛下何以认为微臣带兵五万就能平定安东?恕臣冒昧,臣既非韩信转世,亦非李广再生……”
    噗嗤一声,廷下宰相郝处俊冷不防笑出了声,连忙止住了。
    “先帝在世时屡屡称赞你会打仗,难道都是作假的不成?”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若真有百万大军,便是朕都能轻易把新罗荡平了!还要你何用!”
    “不用百万,三十万即可。只需让臣将手下驻京的所有部队带走,一个月内必平新罗。”
    小皇帝沉默了。
    原本就是打着让单超战死沙场,好顺利接收他麾下将士的主意,要真让他打胜了新罗,回京后岂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既然陛下还需考虑,臣便改日再来吧,”单超谦逊地一欠身,转头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单超停在宏伟的玉阶顶端,迎向天际席卷而来的夏风。
    长安城蓝天广阔,金灿灿的阳光投在一望无际的白玉广场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周王灵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样经历过漫长系统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长兄生前那样,有一批忠诚的谋臣竭力辅佐。以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为首的宰相集团之前多为东宫铁杆,纵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也相当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决策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罗战局复杂,高丽死灰复燃,吐蕃蠢蠢欲动,突厥厉兵秣马。北方旱灾和长江流域洪涝的急报同时抵达京城,一夜之间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要求开仓发粮,按下去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每日间大大小小的国事不下数百件。
    单超自问是没能力把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他看着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武后。
    不管如何掐死亲女、毒杀二子,也不管她如何处心积虑篡位□□。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和繁复冗杂的事务,曾经是压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强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杀人如麻的母亲,是如何治国的呢?
    “陛下召集辅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万大军平不了安东就是死罪,被戴相拖着病体死活劝住了。”张文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郝相、来相几位从旁劝阻,都挨了好大一顿数落……”
    单超两根手指拈着青玉茶杯,轻轻放在桌沿上,唏嘘道:“连累几位相公了。”
    “将军言重,也实在是为安东战局考虑。试想,若不能一战决定胜负,何必平白葬送五万人性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呐!”
    单超肃然起身,深深躬身做了个长揖:“张公一心只为天下家国,单某钦佩至极。”
    张文瓘慌忙起身来扶:“不可行此大礼,万万不可!”
    自从知道眼前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之后,几位宰相对单超的态度都暧昧了很多。尤其现在小皇帝一心扶植他自己的外戚,对几位重臣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宰相集团便与单超同仇敌忾,渐渐形成了天然的联盟。
    “韦玄贞纵奴强占寺庙田地,被僧人告到御前,陛下却说:‘韦卿贵为国丈,怎么连区区几亩田地都不能有,哪来的道理?’于是御笔亲批了韦玄贞五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张文瓘仰天长叹一声,几乎连苦笑都笑不出了:“当年先帝赏赐戴相,不过也才二十亩而已,韦玄贞何德何能,竟能压过他二十五倍?!”
    单超叹息摇头。
    “如今大小国事,竟事事都问韦玄贞,处置常有轻重失妥之处。但我等老臣只要稍提,陛下便十分不耐烦,好似我等故意进谗言挑拨似的……”
    张文瓘自嘲地连连摇头,单超温言劝道:“几位相公老成谋国,单某自是心知肚明。奈何陛下年幼,偶尔听不进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北方旱灾,南方洪涝,民生、财库、前线兵马,哪耗得起这个时间呐!”张文瓘痛心疾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单超像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做的那样,好言安慰了老宰相半晌,又商量些朝廷琐事,拉拢好彼此的关系,便起身告辞了。张文瓘不敢怠慢,亲自送出府门,目送着单超的车驾渐渐远去。
    虽然权势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他的仆从车马都非常低调,也并不穿行人流密集的大街,特意绕远了从比较偏僻些的街道走,想是为了避免妨碍集市和行人。
    张文瓘怔怔立了半晌,心底忽然想起前几日戴相私下对自己说的话:
    如果先皇临终诏立的不是周王,而是这一位,眼下会如何呢?
    他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怅然回府去了。
    然而张文瓘想错了——单超绕远路不是怕妨碍交通,而是上车时忽然想起醉仙楼新来一厨子,做得一手好玫瑰糕,便惦记着捎两盒给谢云尝尝。
    要是给张老知道,估计能当场喷出一口凌霄血。
    单超是那种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媳妇弄一份的人,亲手提着玫瑰、茉莉、菊花、樱桃四样糕点回了家,进门就问:“谢统领今天来了没?”管家早已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谢统领在花园喝茶,等着您回府议事呢!”单超便二话不说,提溜着点心献宝去了。筆蒾樓
    这一个月来谢云天天在单府“议事”,甚至连夜里也一并议了。两人同一个碗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沐休时也同驾一辆车出门游玩,就像一对新婚燕尔且情深意笃的小夫妻;要不是小皇帝的猜忌仍如利刃般时时悬在头顶,单超就已经沉溺在这种生活中,完全不会去想接下来的事了。
    他大步穿过回廊,就像初入爱河的小伙子一样,甚至等不及从台阶上走下花园,直接一手扶着栏杆翻越而过,大声道:“谢云!”
    谢云半卧在竹榻里,面对盛夏满园姹紫嫣红,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大白天倒睡上了。单超放下点心盒,亲手去煮了茶,回来瞅着他睡得微微发红的脸,不由越瞧越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鼻尖。
    “嗯……”谢云不舒服地一撇头。
    单超笑道:“大中午的,起来吃了再睡。”说着又去拉他的手,但紧接着“咦”了一声。
    谢云面色嫣红,双手发烫,但鼻端呼出的气却是冰凉的。单超心内疑云顿起,贴在他额上一试体温,竟然滚烫。
    ——他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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