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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祈愿九州同(4) 文 / 墨宝非宝

    为能打通物资通道,何未接连数日宴请早已隐退的京城贵胄。宿醉之后,她头疼欲裂,喝了扣青熬煮的补气汤药,在八步床上处理半日船务公司的要事,昏沉沉再睡去。

    暑热催人醒,她再睁眼,天已全黑。

    扣青意外没来打扰,何未口齿干涩,手臂软绵地撑在床边沿,光脚下了床。因有八步床的雕花围栏遮挡,直到她离开围廊,见到西次间透过来的微弱灯光。

    他回来了。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暑热之气,扑面而来。

    过往年岁,谢骛清往来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现。唯独今夜,她竟没一丝怀疑,隔着一扇推拉门的是他。

    她穿着夏日的轻绡衫裤,淡青色。

    脚光着,往前两步,心跳得厉害,旋即扭头去了衣柜前,像被他偷听到似的,轻缓拉开木门,手胡乱拨动,欲挑一件合适的连身裙。

    轻绡衫裤丢到太师椅上,丝缎裙摆从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镜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担心面上不干净,几步走到红木脸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扑到脸上,等擦干净,回到镜子前,打开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许,压到唇上。

    略定了心,她趿拉着拖鞋,到门边,轻推开。

    安坐于灯影里的谢骛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披着乔装成商客的西装,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几个时辰,微阖眸。

    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没机会精细。白衬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烫过的。

    他察觉卧房开门,睁了眼。

    何未和他对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他的眼睛里尽是红血丝,疲惫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却是温柔的。

    “回家了,为何不进来?”她轻声问。

    他道:“你睡觉不安稳,怕躺上去吵醒你。”

    “宁可被你吵醒。”难得见面,相处的时间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他一笑,坐正身子。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动时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见,到他身旁:“平津两地报纸,都在讲同盟军的丰功伟绩,”她挨着他,到并排的太师椅上坐了,“你们战前动员时的诗,斯年全都会背。”

    她言罢,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持你们。我不知道你在察哈尔有没有听到何先生的一段诗,就是廖先生的遗孀,她写得骂得都十分痛快。”

    国共合作破裂时,廖先生被暗杀,其遗孀何先生辞去一切职务,多年致力于营救□□,呼吁抗日,奔走在筹款筹医药物资的第一线。她组织女人们一同抗战救国,支援战场,而骂昔日同僚的话,也足够直白——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谢骛清笑着看她。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士兵每月军饷六、七元钱,军官则须更多。庞大的地方军队,每年军费上百万,从何处来?土特产产业供不起,最不费力的就是鸦片种植贩卖。

    谢骛清的眼睛蒙着一层浅光,来自案上灯火。

    “你们喜欢吃什么,家里招待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宴席,”她截断他的回忆,笑着问,“或是……婚宴?”

    谢骛清也笑了,看她。

    “若是你娶我,在贵州谢府,”她问,“会有如何的宴席?”

    “我父亲勤俭惯了,不像别家府上养一屋子家厨,”谢骛清道,“但若娶何二小姐,必会从故友家借家厨,红案、白案分工而作。”

    他见何未听的认真,松开她的手,换了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神色轻松起来:“我们那里处在山区,沿海物产运送过来不方便,过去宴客都用水发海味做重头菜。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贵,在山里难吃到一次,借你我成婚,须让军中有功勋军官都尝一尝。”

    何未笑,像真筹备起来了,在已消失的谢府。

    “他们许多人,一生没出过省,”谢骛清给她讲,“却愿意相信父亲和我,追随我们反省内的军阀,支持我们禁烟。”

    谢骛清和她隔着两张太师椅当中的小案几,灯在当中。

    他于灯火后,望着她:“自从十八岁掌兵,从未有一日怠慢,唯恐辜负的就是他们。”

    谢骛清的大哥曾说,你不能因眼界有幸被打开,而去苛求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卖身从军,为赚口饭吃,追随军阀的人。他们当中的人,许多没机会见到一张中国全图,认出自己在哪一个大省,故乡故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一生能走过的版图了。

    当时的二哥说,救国这一途,有幸看得远的人,须身先士卒,以血铺路。

    两人久久对视。

    何未拉住他的手,摸到上面的伤口,细小的伤,还有旧伤疤。她翻过他的手掌,看掌心里的一块新伤。听说多伦一战,以肉身对重机枪和飞机炮弹,最后,不少将领抽出大刀冲锋,其惨烈和英勇,她窥见一角,已不忍设想。

    何未离开,从卧房里找出一把小剪刀,金色铜制,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谢骛清迟疑了一霎,认出那年,天津法租界的酒店房间见过极相似的式样。

    何未握住他的手指,垫了一个手帕在小案几上,聚精会神为他剪手指甲。

    蝶翅藏在她手心里,随着光影,明暗变换。

    “这剪刀,”谢骛清沉浸在她的温柔里,轻声问,“倒是眼熟。”

    何未一愣,抬眼,从谢骛清眼里瞧到了打趣的意图。她抿起唇角,不吭声,明明都有了儿子了,面对他时总有初相逢的心悸。

    谢骛清被她的害羞引得笑起来。

    “饭店房间里用过,见到一样的便买回来了。”她答。

    谢骛清笑而不语,忽地倾身,离近。

    “等我剪完,”她脸热地嘟囔,“再告诉你。”

    何未装聋作哑,把他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完,见他仍带着趣意,等她说。

    “你那天受伤醒过来,”她小声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

    那天,她微微低着头,靠在床边沿,握着小剪子,总觉被什么笼住。她自幼随二叔学习应酬,对人的目光极敏感。在微妙的氛围里,抬头也不是,停下也不是,她在不安和若有似无的心悸心动里,对着窗帘缝投进来的一道亮光,佯作聚精会神地剪小指指甲。

    彼时,谢家少将军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鬼使神差地,她在卖金件儿的铺子里,见到了极相似的一把小金剪刀,便买下来,一用多年。

    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灯里跳动摇摆。

    两人在这个深夜,仿佛都被推回到军阀混战时。

    时间在耳边夹带着风,呼呼地吹过,带来腊月寒冬的雪和冷意。

    南方的一个消失许久的男人,从广州城的军阀倒戈叛乱里侥幸逃过一劫,腹部伤重,刚能下地,便召集部下开军部会议。一封急电送至公寓书房,他披着护国军军装外衣,左手边是革命军缺军饷的军报,右手接了短短一行字的电文:谢四与其子被扣京中。

    握着电文的谢卿淮,良久不语。

    他对折抄写电文的纸,插在了两份军报当中,问身边的副官:“到过北京吗?”

    年轻的林骁怔住,好端端的问北京做什么?电文机密,无人阅览过,包括心腹副官。

    “我在四九城有个宅子,过去叔叔住过,在一个……”他似在思索,面容上不见喜怒,平静语气中藏着几不可见的谨慎,即将面对生死危机的谨慎,“叫百花深处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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