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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6 章 逐流水 文 / 君sola

    “尹墨寒,都打点好了么?”
    “好了。阿瑾。”
    我将巨阙包好,缚在背上,随尹墨寒离开暂住之地,前往青萱镇上。面上有软薄透光的白绫覆眼,视物虽是模糊,倒也无碍。
    一路走到主街之上,便听到有孩童天真的声音响起来:“娘,那个姐姐明明就是瞎子,可是她走路走得好稳当。”
    女人低声斥责道:“你这臭小子,总是这般无礼。”
    我轻轻一哂置之,却见那梳着朝天髻的小男孩挠了挠后脑勺,径自跑到我前头,面对着我。我往前走一步,他便恶作剧似地随着我的脚步往后退,我由着他这般走了一阵,忽地停下脚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弯下腰笑道:“你挡着我了。”
    他仰起脸来,十分讶异:“奇怪,姐姐你不是瞎子的么?怎么会瞧得见我。”
    “姐姐我不是瞎子。姐姐只是长针眼了。”
    “针眼是什么?”不顾他娘亲过来劝阻,男孩只是固执地问。
    “针眼是一种很怕的眼病,若是那些不听话的顽皮男孩子,很容易得的。”我只是笑。
    男孩歪着头,好似在思忖,我正欲要退开身去,男孩忽地一把用力扯住我面上白绫,大声道:“我也想看看针眼什么样子。”
    我一动也不动,任由那男孩将白绫扯下,立在一旁的男孩娘亲立时惊呼出声。
    跟着,那男孩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我以后会很听话,我不想长针眼!”
    他的娘亲躬身,连连给我点头赔不是,随即抱着他,避瘟神一般快步走了。
    我取回白绫,利索地系上。
    尹墨寒望着我,面上挂着淡淡一抹笑意,摇头道:“阿瑾。”
    我无辜道:“我早先便说了,我长针眼的。”
    继续往前走,离司函的宅院越近,尹墨寒便越发地显得不自在。我走在他身旁,能感觉到他踏步之下带出的些许紊乱。
    我目光直视眼前的白雪,道:“我在信中同姑姑大致说明了一切,你此番与我同去,算是我的帮手,她不会为难你。”
    尹墨寒温温道:“我晓得。”
    我轻哧一声:“既然晓得,那便暂时收起你心中的那所谓愧疚与骇怕罢。有些事情,后悔已然太晚,你当初就不应该做出选择。”
    “是。”
    脚下铺满积雪的小道蜿蜒,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前面宽阔的白雪之上,多出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司函穿一身苏青色的薄衫,立在人群最前头,雪光将她平素冷硬的面部轮廓,晕染得柔和了些许。
    见我过来,除司函以外的所有人,俱都下跪行礼,齐整地高声道:“臣下恭迎殿下平安归来。”
    我做个手势,示意他们起身。十四起身起得最慢,别人都起来了,她依旧还是单膝贴地跪着,抬眸望我许久,表情是一贯的严肃与木然,眼睛里却是灼灼地晃着光。
    我将她拉扯起来,微笑道:“十四,你身子可好?”
    十四面上晕了抹红,道:“谢殿下挂怀。臣下身体很好,倒是殿下这些天受苦了。”
    “我一点也不苦,好得很。”我侧过脸来,望着一旁静立的司函,道:“姑姑,我回来了。”
    司函伸出纤长手指,拢了拢我的头发,又摸到我的白绫处,柔柔地抚了抚,才轻声呢喃:“我晓得,我瞧见了。我的瑾儿她回来了。”
    “我当初执意要走,如今回来,姑姑是否认为我很可笑。姑姑,你该笑话我。”
    “我怎会笑话你。是瑾儿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她明明是一张年轻之极的面容,眼神里却晕出几丝与她容貌不相称的慈爱与沧桑来。
    我心底涌起一股歉疚之意。之前我前尘尽忘,不明因果,曾经怨恨过她,对她说了许多重话,此番回想起来,再见到她这张脸,竟有些恍惚隔世之意。
    “姑姑。我信中交托给你的狴犴一事,你可曾着手去办了?”
    “自然,这是族内紧要大事,日前已经遣人去龙渊外围的瘴气阴沟之上搭桥,日里开辟动工,戌时瘴气升上来之前,便回转歇息。只是狴犴体型庞大,搭桥自然辛苦,迎出来还须得些许时日,瑾儿你莫要太担心。”
    “如此,还要劳姑姑你多费心神了。”我沉下声,转而道:“你看了我的书信,你可知,我现下想要什么了么。”
    司函温言道:“你此刻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当初你随你爹娘去行宫避暑,岂知后面陡生剧变,古城行宫一朝被毁,我带人从凰都赶回古城废墟,探查许久,知道你还尚在人世,便开始寻你。可惜我寻了你这么多年,却连半点你的线索也寻不到,你就好似在世间隐遁了一般。瑾儿,你是族内唯一拥有十六翼的神凰血脉,是神主大人遗留在这尘世的最后荣光了,我一日找不到你,便一日难安。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地忍过来,如今见你这般,终于可以如愿,你爹爹他若是晓得,也该告慰了。”
    她说到此处,眸中光芒骤然冷冽:“瑾儿,我可以将现在凰都里的那千万神凰与若繇族人托付于你,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只问你一句,你此番前去攻打烟云海,是否俱都是为了凰都里此刻聚集的那千千万万族人,是否是为了你的爹爹,又是否是为了当年龙沟古城里惨死的那一城若繇族民?”
    我平静道:“是。”
    “瑾儿,你发誓,你绝无私心。”
    我跪了下来,仰望她静然的脸,道:“我发誓。”
    “不,你骗我。”司函自上而下,睥睨着我。
    “她死了。”顿了许久,我漠然道:“遗体尚在烟云海。我想迎回她的遗体,葬在我身边,倘若这是私心的话,那便是有。是,姑姑,我在骗你。”
    司函静默不语。
    我道:“她死了,我再也不能同她在一起,姑姑,你晓得这个消息后,是否安心了?”
    司函冷哼道:“她身带你爹爹留下的咒印,我先前便看出她不过还有几个月的苟延残喘罢了,只是不想,咒印发作期限未到,她倒是死得这般的早了?烟云海一众,纵然我这么些年来无暇去动他们,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也被咒印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时间作囚牢,生不如死,我倒觉得这比杀了他们更能令我快活百倍。”
    我一字一顿地冷然道:“她和那些畜生不一样。你莫要将她与那些东西混为一谈,她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身体里带着你爹爹的咒印,这便是她的苦衷?你可知……你可知那些畜生对你爹爹做了什么?”
    “我信她。她平素看起来虽是难以亲近,实际上心底却良善至极,体贴入微,从来不会去伤害他人。我深知她的为人,手上不曾沾染任何一条人命,她又怎会做出那般事来。”
    “瑾儿,你好固执。”
    “是,姑姑既然晓得我固执,那便莫要再纠缠此事不放了。”我站起身,道:“她已经不在了。多说无益。”
    司函闭了闭眼,终究做出妥协姿态来:“好,罢了。”
    我扫了一眼人群,道:“为何不见惜颜?”
    司函面上立时似挂了一层霜:“如此忤逆徒儿,还来此作甚,我已然罚她闭门思过去了。”
    我皱眉:“发生何事?”
    司函冷冷笑道:“你可知这些天你不在,这边发生了何事?与你经常在一处的那个丫头,她的名字可唤作雨霖婞?”
    “是。”
    “她的爹爹,可是雨幕声?”
    我脑海里蓦地响起一阵空灵的铃铛之声,顿时什么都醒悟了过来。
    雨霖婞曾经透露过,咒杀她两位兄长的仇人,便是身佩那银铃铛之人。而那只铃铛,恰恰便是司函执位神凰祭司时,随身佩戴的祭铃,极是珍贵。司函历来心高气傲,若她肯收花惜颜为徒,定是十分疼爱花惜颜,想来该是司函当初将那铃铛当做爱徒之礼,赠给了花惜颜。
    之后,花惜颜一直随身佩戴祭铃,被雨霖婞误作司函,所以之前才会和雨霖婞撞出那么多的误会来。
    这次花惜颜惹怒司函,被罚闭门思过,十成是因着雨霖婞的缘故了。
    我忖到这,心知一切了然,便答司函道:“是。”
    “那便是了。”司函恨恨地一拂衣袖,道:“我与雨幕声有积年的仇怨,一向最恨雨家之人。颜儿前阵子大逆不道,为了解那丫头身上的死咒,竟然不顾我布下的禁令,闯入我的密室,翻找我搁在里头的那些绝密册典。被我发现后,她又毫无悔改之意,只是出言求我救那丫头,解除她身上的死咒,我自是不依,不想她以下犯上,当面斥责我冷血无情。我教养她多年,她倒是性子越发教得野了,竟敢斥责于我!”
    我听司函说完,抚着额角,淡淡道:“姑姑,我明白了。”
    言罢,对尹墨寒道:“尹墨寒,你先同姑姑回去,我一会再过来。”
    尹墨寒道:“好,阿瑾。”
    他默默垂手走到一旁,司函瞥他一眼,面色宛若冰雪,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叫住我道:“瑾儿,你去哪里?你不是在信中说过,从今往后都会待在姑姑身边的么?”
    我回头笑道:“我自然往后都会陪着姑姑,哪里也不去。我现在只是去看望一下我的朋友,叙叙旧情,很快就会回来。”
    来到租赁宅院大门前,门是虚掩的。大门两旁贴着洛神在元宵节前写的一副大红对子,由我负责贴上,纸面的墨迹已然有些褪色,红纸卷起了些许边,寂寂寥寥。
    拿手去推木门,带起吱呀一声门响。我自然晓得,里面永远不会再有她出现。
    进去一瞧,雨霖婞歪在傲月身上,将傲月当做软枕,九尾则缩在她身旁,五彩缤纷的尾巴盖在她身上,作了她的被衾。一个大活人,两只怪物,就这么静静守着面前那一堆篝火,呆呆望着,火上则架了一只快要烤糊的地瓜,正孳孳地冒黑烟。
    “雨大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连一只地瓜都不会烤了么?”
    我走过去,傲月和九尾立刻便猛地跳起,将雨霖婞掀在了地上,向我迎面冲来。我伸手去揉它们两柔软的毛发,它们低低呜咽着,像要糖的孩子似的,随着我的脚步,晃动脑袋,慢慢挪着爪子往后退。
    雨霖婞从地上爬起来,怔了许久,一直怔到我挨着她坐下。等我从火堆上取下那只黑得不忍卒睹的地瓜,她才轻轻一笑,望着我面上白绫,道:“师师,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漫不经心地去剥那只地瓜的黑壳,拨开后,发现里面地瓜肉也干了,只得丢弃。
    “我就晓得你们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这等你们,哪里也不敢去。”雨霖婞拿手去揉眼睛,半晌,才道:“她呢?”
    我侧过脸,笑道:“她被姽稚带回去了。”
    雨霖婞瞪大眼,想是骇然。她虽然不晓得洛神与姽稚之间的具体纠葛,却也晓得,姽稚不是什么善茬。
    我淡淡道:“没关系。我会去接她。”
    雨霖婞打量了我许久,忽地惘然一笑:“师师,你怎么了?这次回来,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以往认识的那个师师了。你的眼睛……”
    “眼睛无碍,莫要担心。”我拿树枝拨弄着篝火堆,使得火焰旺一些,才道:“人总是会变的。不过我是你的朋友,这点,永远也不会变。”
    雨霖婞呢喃道:“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正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会让你亡于死咒。我会救你。”
    雨霖婞愣住,过了许久,她挪了下身子,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篝火,声音带出几分释然:“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我点头,也看着那跳跃的火焰,道:“惜颜的事,我也晓得了。”
    雨霖婞轻哧一声,突然道:“她说她喜欢我。”
    我轻轻“嗯”了一声。
    “这你也看出来了?”
    “从墨银谷你昏迷那段时间开始,我便看出些许端倪。”
    “可是我对她没那种感觉,并不喜欢她。我只当她做朋友。”
    “嗯。”
    雨霖婞嘲弄地笑道:“没错,大抵就是那时候。她之前来找我时,我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她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明白,看上去很心虚,我便帮她说了,是在我昏迷那段时间,她帮我细细致致看诊请脉的时候。她是个大夫,又自幼跟随她的师尊,怎会不晓得我已然身带她师尊当年种下的死咒?我两位哥哥,便是因这死咒而惨死。她看穿了,所以那时才会极力邀请我同来青萱,可是却又瞒着我关于她师尊的一切事情。”
    我安静听着。
    “她这是在可怜我呢。她在替她师尊赎罪,可怜我,觉得我快死了,所以才会待我那般好,百般容忍,我怎么样恶质对她,厌恶她,她都很少着恼。”
    雨霖婞面若冷霜,道:“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质问她,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怜悯我?她答不上来。”
    我从旁边摸过来两个生地瓜,放在手里掂量了一番,煨进火堆里,低声道:“惜颜她心肠太软。”
    “是,好一副悬壶济世的慈悲心肠,所以才可怜我。”雨霖婞抬头去看旁边那落满白雪的杏花树,道:“师师,你晓得我最想要什么吗?”
    “什么?”我也望着那几棵杏花树。春天来了,这杏花树,该会开出盏盏饱满晶莹的花朵来罢。
    “我最想要自由。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或者和朋友在一起,喝喝酒,说说笑,纵马驰骋,不晓得多快活。也许我会爱上一个人,但绝对不会是她。爱我的那个人,要全身心地深爱我,没我不行,非我不可,疼我到骨子里,而不是那些所谓的怜悯。”
    我嘴角掀出一抹笑来:“没你不行,非你不可,疼你到骨子里。你这霸道想法,倒是似极了你。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却总是无心的。”
    雨霖婞故作不满道:“怎地,你笑话我?你不愿意有一个人,爱你入骨么?”
    我闻言,大声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脸上都是眼泪。
    “不是在烤地瓜给我吃么,怎地自己哭起来了。”
    “哪里有,我怎会哭。烟火熏的罢了。”
    “呸。”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雨霖婞这个人物,我觉得我文中的定位十分正确。她是我笔下唯一我把握不了感情的女人,她太过恣意与自由,请大家尊重她的这种自由。
    太软薄,类似怜悯的喜欢,对她太不公平。
    只有一句话:yy过度,可是伤身的。
    花惜颜好人卡get,退出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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