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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国破 文 / 茴笙

    人群大哗。
    时年揪住杨广衣袖,惊疑道“他们说什么潼关破了潼关怎么会这么快就破了”
    她明明记得历史上,长安城是撑了半年的,现在居然才一个多月,潼关就破了
    她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问。洛阳沦陷后,百姓们仅剩的指望就是有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位将军镇守,加上潼关的二十万大军,可保长安无虞。
    可如今,却陡然听说潼关已破,连皇上都逃了
    日夜恐惧的事成为现实,所有人都慌了,唯有监斩官还保持着理智,厉声道“胡言乱语陛下好好在大明宫里坐着,何曾出逃你这是污蔑圣明天子清誉”
    “是吗”聂城扬声道,“那今日黎明,延秋门打开所为何事城门又是为何而开陈玄礼将军整编六军,选了九百匹马,护送陛下、贵妃、皇子皇孙、重臣近侍连夜出逃,弃长安城和满城百姓于无物,这些,明府当真一无所知吗”
    监斩官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百姓们原本还有不信的,听到这里再无怀疑,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哭声、骂声、哀嚎声响彻云霄。有人大喊“安禄山要来了我们不能等死逃啊,赶紧逃啊”
    这声音惊醒了大家,人群四散奔逃,聂城趁机抓住时年的手,说“走。”
    有官兵还想阻拦,然而大概是百姓们太慌乱,竟接二连三地撞上来,他们被阻挠不得上前,就算有勉强挤过去的也被聂城几招打发,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四个人逃远了。
    直到逃到僻静处,时年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死里逃生了她一把抱住聂城,兴奋地又蹦又跳,“我以为我死定了我以为这次真的死定了”
    聂城由着她抱了自己一会儿,才两根手指按上她肩膀,推开一点,“有独孤玉郎在,怎么会让你死呢”
    时年眨眨眼睛,犹疑回头,却发现杨广负手立于不远处,神情看似平静,目光却不咸不淡落到自己手上。她惊觉自己还搂着聂城的腰,这里毕竟是古代,这样好像是有点不成体统哈。
    她松开,正想说点道貌岸然的话粉饰下,却又看到杨广身后还站着十几个人,都是普通百姓打扮,只是神态看起来并不像是普通百姓。
    刚才聂城说什么有独孤玉郎在,不会让她死
    杨广掀唇一笑,“阁下好本事,是早算准了我有后招,竟能忍到最后一刻。只是你就不怕出点什么意外,这胆小又怕死的小娘子就没命了”
    “玉郎算无遗策,又怎么会让自己出事我不过是对你有信心。”
    时年听着他们打机锋,皱起了头。聂城瞥她一眼,“方才多亏玉郎身后这几位义士,当众喊出潼关已破、皇帝出逃,又在我们逃跑时暗中给官兵使绊,否则,我们也没这么容易逃出来。”
    刚才是他们喊的时年一愣。所以,那喊声不是巧合,而是杨广的人在救他们,可他不是说他没有救兵吗
    “皇帝真的逃了吗”她忽然问。
    “真的逃了。”
    “那你们知道吗”
    聂城顿了顿,“知道。”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时年点点头,“难怪你们敢两个人就来劫法场。”
    时年若有所思,一回头却发现聂城正盯着她。她眼珠子一转,“干嘛,心虚啊怕我生气”
    时年摆摆手,“得了吧我早习惯了,这种事都生要气那就气不完了。”
    有些事一想就明白了,聂城和布里斯提前收到皇帝出逃的消息,于是决定劫法场救人。他们肯定把这个消息当做了最关键的一刀,但这一刀却不急着劈出来,因为聂城认定杨广不会乖乖受死,肯定会有人来救他。而根据他们之前的情报,救他的人十有八九和安禄山有关。
    所以,他们在刑场上百般拖延,终于等到那边按捺不住出手。
    时年看着杨广,“不介绍一下这几位壮士吗”
    杨广神情倒是从容,“这几位是范阳节度使留在京中的密探,现在都奉命听从于我。”
    果然。
    时年恨恨地想,所以,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都知道他们不会死,只除了她。提心吊胆的也只有她一个。
    不行,这么一想还是有点生气
    “你不是说,范阳节度使不一定会派人来救你吗”
    “我这么说过哦,我是说过。”杨广一脸抱歉,“真对不住,我又说了假话。”
    我看你就没说过真话
    “玉郎说笑了。你此番立下奇功,助范阳节度使攻下潼关,他怎会不来救你”
    杨广笑容一敛,目光如针般刺向聂城,男人却像是没看到,继续道“潼关本是天险,易守难攻,若闭城不出,叛军一时半会儿根本奈何不了什么。只可惜皇帝听信谗言,竟疑心高仙芝将军与安禄山暗中勾结,勒令他出城迎敌,结果中了敌军伏击。二十万大军,就这么一朝葬送。”
    他顿了顿,“至于,那个谗言是怎么传到皇帝耳中,听说是有一封密信,罗织了高仙芝的诸多罪状。这个信是怎么来的,玉郎可否告知一二”
    杨广和聂城对视。时年有个感觉,仿佛直到这一刻,杨广才第一次正视这个男人,才真正把聂城看到眼里。
    片刻后,他扬起唇角,轻轻笑了,“猜得没错,是我写的信。我入宫也是为此。古来帝王多疑,尤其是年迈昏聩的帝王。买通近侍,再加一封假信,有时候诬陷一个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你这个跟班,倒是比主人聪明许多。”
    时年没理他话里隐隐的嘲讽,满脑子只是想着,所以,这才是潼关这么快被攻破的原因吗因为杨广
    她记得,历史上李隆基的确怀疑过高仙芝和封常清,但他当时的选择是斩了他们二人,改派哥舒翰守城。直到哥舒翰守了潼关半年,他才又在奸臣的蛊惑下疑心哥舒翰,强逼他出城迎敌,最终酿成大祸。
    可如今,因为杨广一个人,就让长安提前了半年沦陷
    他的计划看似简单,但他一个才过来三个月的外来人,无根无基,却能在复杂的朝局里敏锐地切中要害,这样的眼光和手段简直狠辣
    那夜在牢里的画面又浮现眼前。他果然如他所说,以一己之身,搅动大唐风云,让李氏皇族子子孙孙不得安宁。
    时年知道,独柳树刑场的混乱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人人都在说皇上逃走了。恐慌的百姓涌到大明宫前,指望能有奇迹,回应他们的却是宫门打开,背着包袱的宫人成群,仓皇出逃。
    天塌了
    百姓终于相信自己已经被皇上抛弃,长安城顿时陷入混乱,胆子小的收拾东西逃命,胆子大的却开始作乱。城内盗贼四起,不仅达官贵人的宅邸被抢劫,还有人闯到大明宫骑着毛驴在含元殿上放肆。往日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宫,如今却如无人之地,任凭草民驰骋,再无半分至高皇权的威严。
    到了下午,事情愈发不可收拾,因为盗贼竟然放火烧了朝廷存放财帛的左藏大盈库
    “疯了疯了,我看这些人都疯了现在该怎么办呀”时年道。
    聂城看着前方,众人早已换过衣服,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往日繁华气派的长街如今满地狼藉,不断有逃窜的百姓经过他们,远处还有黑烟冲天,不知又是哪里着火了。
    这样的兵荒马乱,倒是方便了他们,毕竟没人顾得上几个无足轻重的逃犯。
    和时年的揪心不同,在场男人们的反应都很平静。聂城说“这些不关我们的事。李隆基逃走前在长安留了人,等他们反应过来,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当然不能就这么看着。”
    聂城说完这句就不说了,时年愣了下,反应过来。
    她转头,看向杨广,“嗳,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去跟范阳节度使复命吗”
    潼关虽破,长安到底还没落入叛军手中,安禄山如今正带着大军赶来,杨广是打算去迎接他吗
    杨广“怎么,你还要跟着我啊”
    时年白他一眼,“废话,难道你不要我跟着你啊你舍得我走”
    她本意是说杨广还要靠自己回家,不可能让她走,落到旁人耳中却生出了别的意味。杨广身后那几名随从彼此对视,都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时年还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眨巴着眼睛盯着他。杨广眼中也浮上笑意,“我自然是要出城的,但不是去迎范阳节度使。”
    “那你”
    “不知天子车驾行至何处,我很感兴趣,想追上去看上一看。”
    “追天子车驾”时年不可置信道,“你不会还没折腾够,还想着暗杀李隆基吧他已经很惨了,大哥你行行好,让他安安心心地走吧”
    “你觉得我不动手,他就能安心走了”
    时年卡住。
    杨广唇畔含笑,眼神却透出股冷,“国都沦陷、山河倾颓,千秋伟业化为灰烬,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皇帝宠幸奸佞,你觉得如今满朝文武、六军将士心中怨气有几何这一路不可能平顺。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一定会出事。”
    是了,他们这一路确实走得不顺。很快就出了那次震惊史册的哗变。
    就在马嵬驿。
    “你既然知道,何必还去”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是陪我呢,还是不陪”
    时年很纠结,她肯定是不可能和杨广分开的,但她也实在担心他再做出点什么。聂城说了,不能让杨广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后果,现在他已经搞了太多事情,她是真的怕了。
    “玉郎既然要去,我们自当相陪。年年,别想了,我们跟玉郎走。”
    聂城这么说了,时年立刻放弃思考,反正他是队长,真出了事有他担着,她乐得轻松。
    她一副乖乖听从的模样,看得杨广眉头一跳。
    这个男人他记得,当初在平康坊时就和她在一起,她说是她的跟班,但他知道这纯粹是瞎扯。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看起来很信任,也很依赖他
    随从恰好牵来几匹马,时年一看脸色就白了,“干、干什么”
    “要追天子车驾,难道用走的吗当然是骑马了。”聂城说。
    “没有马车吗一定要骑这个你们去搞个马车来好不好”
    “没有,您受点累跟我一起骑吧。放心我骑马很稳的。”
    “骗鬼吧你上次就差点把我颠个半死我不相信你了”
    时年很悲愤。8012了,她连砍头都逃过了,为什么还是逃不过骑马
    聂城要强行抓她上马,时年抵死不从,正纠缠个没完,另一只手却抓住了她,轻轻一拽,就把人抢了过去。
    时年愕然抬头,杨广问“你不会骑马”
    “啊。”
    “一点也不会”
    “可能会一点点。”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笔出一点点,杨广想了想,说“那你和我骑同一匹吧。”
    时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到了马上,然后男人翻身一跃,坐到她身后,“好了,走吧。”
    一直到骏马奔驰在朱雀大街上,时年还没想明白,她是不想和聂城骑一匹马,但她也不想和杨广一起啊她就不想骑马,他横插一脚有什么意义吗
    不过想这些也晚了,好在杨广的骑术似乎比聂城好一些,马骑得很稳,她也就不折腾了。
    很快,众人到了城门附近,这里百姓更多,全部争先恐后往外逃。虽有戍守的士兵,却也形同虚设,没人查验过所文书,反而满脸忧心忡忡,一副也很想逃的架势。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时年心情有点复杂。其实这一天她的心情都很低落,之前还勉强忍着,此刻看到抢着逃离的百姓,终于忍不住了。
    这里是长安城,是当今世上最繁华的城池,她还记得初到长安那天,自己是怎样被这里的物阜民丰、歌舞升平所打动。百姓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祖祖辈辈守着同一个家园,以为会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
    但这一切都毁于战火。
    “怎么了”杨广问。
    “故都沦陷、背井离乡,你说这些人今天离开长安,还有机会回来吗”
    杨广沉默一瞬,“你怪我”
    按理说,长安城变成这样,的确有他的责任。时年却摇了摇头,“不怪你。很多事情都是注定了的,就算没有你也会发生,不过是早晚罢了。”
    杨广于是也不说话了。
    众人心思各异,右边忽然传来吵嚷声,五六个男人围着三名年轻女子,正在纠缠什么。这种事也不稀奇,生逢乱世,弱势的永远是女人,他们一路过来已经遇上好几起抢劫了。
    只是这回那些男人好像不单是抢劫,竟已开始动手动脚,时年有点担心,杨广却并不想管的样子,正要策马离开,女子却忽然喊道“苏苏苏苏你们做什么,快放开苏苏”
    时年听到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几个竟然都是曾在平康坊见过的花娘,最中间正被男人攥着手腕的,赫然是名妓王苏苏
    王苏苏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
    皇上出逃的消息传来,整个平康坊乱作一团,她们也打包了行李出逃,却在路上和郑三娘他们走散。这几个恶徒盯上了他们,抢了钱财不算,竟还缠上了自己。
    “某也曾去过平康坊,可惜那时未能一亲都知芳泽,不知今日可否有这个荣幸,做都知的入幕之宾啊”
    男人一脸急色,她满心厌恶,偏偏挣脱不得。眼看他把自己扯到怀中,在周围人的嬉笑里亲过来,她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难道,她真要被这种人当众羞辱吗
    男人刚要亲上王苏苏,忽然感觉后脖子一股力量,还没反应过来就狠狠摔到地上。王苏苏闭着眼听到一声惨叫,愣愣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玉郎”
    杨广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地上的男人。他的同伙回过神,刚想动手就被紧随其后的随从几下摆平,歪七扭八躺在地上哀叫。
    杨广居高临下冷冷道“国难当头,不思报国锄奸,却在这里欺凌妇孺,我看你们几个死不足惜。”
    随从闻言立刻抽出刀,似乎真准备动手。那几人吓坏了,连滚带爬开始磕头,连声求饶。
    “玉郎。”王苏苏又唤了一声。
    杨广终于看向她。女子面色苍白、发鬓凌乱,却还努力保持了镇定。透过那张秀婉的面庞,依稀还能看到那位名冠长安的王都知。
    “苏苏谢玉郎相救之恩。”
    他微一颔首,王苏苏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还站着一名女子,正担忧又关切地看着自己,见她看过来,还朝她安抚地笑了下。她微微一愣,认出这是曾在平康坊内演奏过曲子的时大娘。
    她只来了几天,后来独孤玉郎不见了,她也不见了,大家还曾议论过一阵。
    王苏苏看看时年,再看看杨广,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走吧。”杨广拉住时年的手,重新扶她上马。
    王苏苏看着杨广。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现在想来,竟仿佛已是上辈子。她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也知道今日一别就是永远,但足够了。
    能再见这一面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敛衽,双手放于胸前右下,娉娉婷婷施了个礼。女子唇畔含笑、身姿曼妙,这样柔情解语花的模样,仿佛还是在平康坊时,他弹琴作诗,而她相伴在侧。
    “苏苏拜别玉郎。”
    杨广端坐马上,手勒着缰绳,没有回头,“我会留两个人,护送你们和郑三娘会合。以后自己当心。”
    “是。以后苏苏不能再伴在玉郎身侧,山高水长,也请玉郎珍重。”
    杨广扬鞭,马儿一声嘶吼,朝前奔去。
    时年在他怀中回过头,只见漫天烟尘里,跪地行礼的王苏苏越来越远。她忽然想起那一夜,花楼斗诗、都知戏谑,那样的繁华盛景,可惜如今都已成空。
    金乌落沉,城门越来越远,长安城笼罩在灿灿金光中,仿佛葬身大火,终于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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