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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裴无寂 文 / 时镜

    为什么笑呢?
    沈独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觉得很好笑,为他与顾昭这一番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对话, 也为顾昭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偏了的那一剑……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话。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戏。
    他克制不住, 越笑越大声, 甚至惊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开了窗朝着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可他还是在笑。
    顾昭会不会听到这笑声, 他已经懒得管了。
    一路笑着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觉得笑够了,也笑累了,慢慢地停了下来。
    站在一片荒山野岭间,回首一看。
    益阳城那破旧的城墙,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里,将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敛,莫名显出一种颓败景象。
    独那城头的旌旗, 还在夜风里招展。
    沈独忽然便想:顾昭此刻的滋味儿应该十分不好受, 或恐重新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后悔那一瞬间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着糖的木盒, 又拿出来吃了一颗, 然后才抬起头来,开始辨认方向。
    是时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个字便意味着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实上,在“妖魔道”刚出现的时候, 不过只是个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战乱平息之后,边关贸易通行,河西走廊这一狭长的地带便成了必经之地,其中有一条山间长道,乃是最险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难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开辟在两山之间,行走在道中,抬头一望时,便会令人疑心头顶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坠落,崎岖而险峻。
    商旅经行,这一条是近路。
    若要绕开,得从旁边的山岭过,最起码要多花上大半个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盗匪聚集在此地,打劫过往的商旅。
    一则路途艰难,二则盗匪凶险,所以称之为“妖魔道”。
    这一个“道”字,这时还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伙魔教妖人被人追杀,逃到了此处,占据了此地,慢慢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险峻的间天崖,则是妖魔道的总坛。
    沈独此去,便是要回间天崖。
    以北极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懒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道,是一片坦途,还是崇山峻岭,只一径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益阳城便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无月。
    可沈独抬首望天时,却不知怎么,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说起来,直到他从顾昭处离开,天机禅院那边也没有传出三卷佛藏失窃的消息。
    这些和尚……
    到底什么打算?
    “如今佛藏失窃,一场腥风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还是应当昭告武林,以免将来陷入尴尬境地……”
    “方丈,万万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晓我天机禅院看守不力,为人盗走佛藏,势必招致一场祸事。那魔道妖人盗走佛藏,想来不敢声张。我等不如思虑一个万全之策,再行决定。”
    “缘悟师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没有月的天际,一片乌沉沉,连星斗都被层云遮盖。
    僧人持着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静寂,可先前屋内那一番争执却依旧在他耳旁回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
    缘灭方丈便坐在最中间,屋内其他人都是禅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可从没有一次,众人的神情如此凝重,如此地如临大敌。
    没有人责怪他。
    他并没有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禅院,禅院里所有人也不觉得佛藏被盗全是他的责任。
    毕竟,藏于佛珠之中的三卷佛藏都能被人发现,且还会被人盗走,可以说能力与机缘缺一不可。
    不是他善哉镇守就能解决的事。
    十六年来早有无数人探过了千佛殿,到如今佛藏才被人盗走,已经算是奇迹了。
    可僧人自己不这般以为。
    师门长辈越是宽容,越是通情达理,他心中所压抑着的某一种东西,便越重。以至于方才立在方丈室中,竟恍惚出神。
    就连师尊唤他法号,都没听见。
    缘灭方丈问他:“善哉,你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眼下天机禅院的困境也在无可奈何之中,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错。
    一步接着一步。
    步步都是万劫不复。
    他无法回答。
    只好慢慢地摇头,却闭口不言,自方丈室中走出。
    禅院清净。
    菩提树影婆娑。
    雪白的僧袍,在这夜色中也如玉一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随着他平稳沉静的步伐,无声地摆动。
    走过了铺满黑暗的台阶。
    经行了雕满佛像的高墙。
    穿越了刻满佛经的碑林。
    一座座经幢,好似一尊尊伫立的佛陀,他则低眉垂眼,自祂们之中经过,带着满心不为人知的隐秘,也带着满身不为人知的罪孽。
    本想回禅房。
    可这时间,却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山下那竹海之中的竹舍,竟又觉得脚下沉重,实难再迈出一步。
    抬首看时,眼前是一座高高的佛塔。
    “咚,咚,咚……”
    有敲木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于武学上超绝的修为,赋予了善哉极其敏锐的五感,所以在听见的瞬间,便已经判断出这木鱼声声,是自这佛塔最底层下传来。
    七级浮屠。
    上头挂了一道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但僧人不看也知道,上头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业塔。
    这一座佛塔的名字。
    业者,孽也。
    罪业,罪孽。
    他在外面站着,听了这木鱼声许久,也未挪动脚步。
    有风吹来。
    寒夜里的层云在天际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遮盖的月亮终于露了出来,却因为阴霾的雾气,显得有些朦胧。
    在那薄薄一层清辉洒落在佛塔底层大门上,透过那门缝照进去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一道苍老又嘶哑的声音。
    “何谓心中众生?”
    善哉微微怔然,却答:“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
    里面那声音又问:“何谓真度?”
    他答:“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那自性自度,又当何解?”
    “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疑众生,将正见度。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
    论佛法,他是禅院中的第一。
    里面那苍老的声音听他如流的对答,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善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传来了一声有些沧桑的笑。
    “烦恼无边,法门无尽。智越高,慧越深,烦恼越多……”
    人都称他为“慧僧”。
    盖因他过目成诵,不管武学还是佛法,都是一点就通,甚而无师自通,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气于一身。
    佛门中,向将他这等人,看作佛陀转世。
    可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业塔乃是古塔。
    相传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红尘俗世,明了大乘佛法,从此烦恼尽除去,忧愁不随身。
    如今这塔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守塔的则是妙字辈的高僧。
    妙无禅师。
    算起来,是缘灭方丈的师伯,镇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传他曾杀过很多人,造下无数的杀业,后来虽积德行善无数,然内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诵经度日。
    善哉注视着那一道门缝,却看见那门上投落了几杈树枝的影子,于是一回眸,便看见了旁边不远处栽着的一树无忧花。
    但没有花。
    天机禅院虽是地气所聚之地,可这时节也冷,只能看见树叶褪尽,寒枝萧疏。
    他静默了良久。
    也看了这花树良久。
    然后才低眉,问出了那盘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钝,心有魔障。却不知往昔师祖身如红尘,所缘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里面有笑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才是那苍老得近乎腐朽的声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胧。
    业塔内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这一夜过去得很快。
    沈独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夜都在行进,都在赶路。从山野到高原,又从高原,进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岭。
    云遮雾绕,飞鸟难度。
    间天崖那险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犹如一把倒挂的弯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厉,又不禁令人感叹天地的鬼斧神工。
    谁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这里。
    可数十年来,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极高,且山道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便会被绕晕,还谈何攻打?
    更不用说,自他成为道主之后,与顾昭狼狈为奸,妖魔道势力见涨,再没有出现过被人逼上门的情况。
    一切的关口与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这一片山岭附近的时候,也根本不担心布防更换,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准备杀他。如今他的实力,敢去蓬山横着走,当然也敢在这妖魔道中纵行。
    所以只依着原路上去。
    一路都没惊动什么人。
    从山脚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岖险阻。偶见鲜血涂地,断刃插石,骷髅填缝,也不多看上一眼。
    对沈独来说,这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盘。
    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是道中议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头脸的头目,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长老护法,都会齐聚寒绝顶。
    姚青崔红……
    甚至是裴无寂,都应该在。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高处,原本是山中一处巨大的溶洞,后来被妖魔道中人开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绝壁上凿出了一座广场。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则架着火盆。
    粗大的铁链自高处垂下,为这空间添上几许森寒,可地面上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时总是软软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过一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原本是没有的。
    毕竟妖魔道上多厮杀,绒毯铺上,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染上鲜血,不多时便要重新换新的。
    可自沈独当了道主之后,寒绝顶的绒毯便成了常态。
    有人嘲讽,说道主奢靡。
    也有人说他只是沉迷享乐。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觉得沈独杀孽虽然深重,可也许是不能见鲜血,毕竟没当上道主之前,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可只有裴无寂知道,他们都猜错了。
    沈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他奢侈靡费,沉迷享乐,不算错;但在寒绝顶铺上这厚厚的波斯绒毯,不过是因为修炼六合神诀,体脉阴邪,有些畏寒罢了。
    那道主的宝座,便设在台阶尽头的最高处。
    黑沉沉,宽阔阔。
    上面铺着的却是更名贵的紫貂皮毛,背后则是三道从岩石穹顶上挂下的深黑色长幔,上面绘着妖魔道十六天魔图腾。
    裴无寂的目光,从这宝座上,慢慢移到了宝座背后的图腾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只这般负手而立。
    后面众人,只能看见他轻轻交叠在腰后的手掌,生着刻苦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糙茧皮,也带着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着一身暗红的长袍。
    那颜色,仿佛染了鲜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发,本是剑眉星目,可那紧抿的薄唇,却在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笔煞气。
    少年时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残酷与威压。
    尺长如弯月的无伤刀,便佩在他腰间。
    刃尖云雷纹若填满鲜血,衬出他一身危险又孤冷的气质。
    谁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个满怀恨意上了妖魔道,在众人面前含泪忍辱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甚至拥有了这般狠辣的手腕。
    仅次于沈独,凌驾于他们之上。
    现在连沈独也没了。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从这台阶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没有旁人坐过的宝座上,从此成为新的道主,将沈独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绝顶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还活着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
    那些不听话的,基本都被裴无寂砍了脑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间的豺狼虎豹,秃鹫猎鹰。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可裴无寂只是站在那台阶的最下方,这般仰首看着,一语不发。已是青年的轮廓,如他的刀一般,有着锋锐的棱角。
    沈独把他的刀给了他。
    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独的刀。
    为他跋山涉水,也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也为他神魂颠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见着无伤刀从背后插向他身体,裴无寂才想起,他竟忘了问沈独:“当年,你敢杀天下人,可为什么独独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当不了那头孤狼。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沈独养的一条狗。有时候渴望着挣脱束缚,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缚,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听惯了他的使唤,习惯于匍匐在他脚边。
    他喜欢听他说话,看他杀人。
    或者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让他不喜欢的人去顾昭那边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边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如今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裴无寂终于还是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问了一句:“姚青,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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