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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原霁尸骨未曾寻到。原淮野...) 文 / 伊人睽睽

    原霁尸骨未曾寻到。
    原淮野对外的说法, 是原七郎重伤,需要养伤,接下来的战事, 原七郎都不会出现了。
    而亲近的、对那场战事了解些内幕的, 则知道原霁很大可能已经死了。
    封锁这个消息,不过是怕引起恐慌――狼王活着,凉州将士才会安心。
    自然, 漠狄人、幽州军那里早开始传谣言说原霁已死, 只是这样的消息到凉州, 还未曾传开,传谣言的人就被七夫人下令处死。
    七夫人据说是去日夜不停地照顾她重伤的夫君去了。
    幽黑天幕, 灯火寥落。隔着帘帐和屏风, 被寒风吹着的将军们,听到里面关幼萱哽咽又气怒的声音:“夫君自然还活着,再有谣言,传谣者其心可诛, 依然该死。难道我连自己夫君的生死都不确定么?”
    将军们在外, 听着夫人疲惫的沙哑声音,他们不敢再多打扰,只说明来意:“……只作战统筹,还需要七郎定下……”
    关幼萱声音飘虚:“明日夫君会给你们的,暂且退下吧。”
    待那些来探查的人走了, 关幼萱才虚脱似的靠着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浑身颤抖,咬唇欲泣。每次欺骗那些人一句“夫君还活着”, 她自己心中便也恍恍惚惚地,燃起那么一个希望。
    希望没有找到尸骨, 就说明还有活着的可能。
    即便这个可能太低了……公公用火烧“噬魂花”,雪停后,漠狄人急速退兵,凉州乘胜追击……这些都和原霁没有关系了。
    她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他依然葬身在战场上……关幼萱弯着腰,在黑夜中默然哭泣。四野无风,天际晦暗,她体会到何谓命运的身不由己。
    她明明已经心碎欲死,为了战事,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他还活着。
    关幼萱喃声:“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这样的话,是不是我多念两句,你就真的还有活着的希望呢?”
    关幼萱没有坐在黑暗中哭泣太久,外头女英军中一员便踟蹰:“夫人,原大人来见你。”
    于是关幼萱便又要抹干净眼泪,作出独当一面的七夫人模样,来和原淮野商议战局。
    原霁死后,为稳军心,自然一切都要她这个再次受伤的公公撑着身体来。
    --
    凉州无将可用。
    战事到关键时期,能上战场的越来越少。原淮野默不作声,自然说要上场,但是关幼萱强硬地带着医工给他诊断后,得出他再上战场,整个右臂就会彻底废了,别说再握刀握剑,恐怕连一根筷子,都夹不起来。
    赵江河死了。
    李泗还在战场上。
    原淮野也不能上战场后,能上战场的将军又少一位……关幼萱和几位将军们心事重重地坐在帐中,看望原淮野的伤势。
    原淮野疲惫道:“实在不行……让二郎回来凉州吧。”
    关幼萱抿唇:“二哥与益州军随行,我们才能掌控封将军的动向。除了二哥,没有人能够压制住封将军。”
    她仍以梦来做判断。她原本梦到对凉州的战争中,封嘉雪并不在意凉州人的死活,封嘉雪对凉州的态度,和她对待任何一场战争的态度一样。她需要战争来养自己的兵,建立自己的威望。
    封将军自然是巾帼女将。
    但是凉州必须用原让来让这个女将不生异心。关幼萱并非不信任封嘉雪,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不能再用私人感情,判断所有事情了。
    蒋墨与张望若一同立在军帐中离门帘最近的地方,他们身旁,站着年幼的小太子。
    军中大大小小的事,负责和敌军谈判、写檄文、向天下招兵的人,都是蒋墨。蒋墨日日带着小太子听这些,看这些……亲身所历的战争让蒋墨迅速成长,母亲去世后,他越来越沉默,如今蒋墨带着小太子站在这里,便是希望言传身教,在小太子年少时,记得这一切。
    蒋墨见他们派不出将军,便开口:“不如我上吧。”
    原淮野厉声:“胡闹!你从未上过战场。”
    他严厉的目光制止蒋墨――他不能让两个儿子都折在战场上。
    蒋墨垂下眼睛,道:“我也是原家儿郎,我虽未曾上过战场,但是我听说,二哥原本是想让七弟到弱冠之龄再上战场……”他悄悄去看关幼萱。
    关幼萱面容雪白,眼睛漆黑,看不出哪里不好。
    但他知道她不好。
    蒋墨恍惚地想,如果当时死在那场战争中的人,是他,不是原霁,是不是就好了?凉州需要原霁,萱萱需要原霁……而他,反正也没了母亲,父亲也不爱他,本事也没传给他……要是死的人是他就好了。
    张望若在旁握一下他的手腕,声音低凉:“柏寒,静心。”
    蒋墨回神,想要再争取一下自己上战场,军帐外有军士来报:“将军、夫人,我们抓到逃兵。”
    军帐中一静,关幼萱还在,有将军就忍不住骂了脏字:“艹,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逃兵?有什么好报的,直接杀了便是!让将士们全都去看……敢做逃兵,就是死罪!”
    外面来报的军士不走,说:“……逃兵,是赵将军和他夫人。”
    骂骂咧咧的将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赵将军?”
    一直沉默站着的李泗猛地一下抬头,克制着自己身体迫不及待冲出去的力道。
    关幼萱抬了目,轻声:“赵江河和金铃儿。”
    那日她领着女英军去清扫战场,寻找原霁遗骸。战壕中被救的人,初时还有赵江河,后来便没见到了。关幼萱整理名册时,将赵江河算做了死人。她以为赵江河也死在那场战争中了……原来没有么?
    --
    关幼萱安抚下将军们,让原淮野好好休养,她和李泗一道去看望当了逃兵的赵江河。
    进了一帐,赵江河被捆绑在地,面容颓丧,胡茬一派混乱。他闷不做声地闭着眼,虚弱地躺在地上,不管那些看守的军士们如何打骂,他都不回。
    金铃儿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人不要动手,门帘掀开,风雪从外吹入,金铃儿抬头,看到面如银雪、仪态端庄的关幼萱立在那里,身后跟着容颜斯文的李泗将军。
    李泗忍不住向帐中走一步:“江河!”
    赵江河睫毛颤一下,睁开了眼。
    金铃儿见到他们,忽然崩溃,她近乎发疯地扑爬过去拽住关幼萱的衣摆:“小表嫂,小表嫂……不,七夫人,七夫人!你当没有看到我和夫君好不好,你放我和夫君离开好不好?凉州多我们一个不多,少我们一个不少。夫君受了重伤,他不能再上战场了……你放我们离开凉州,我们一辈子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赵江河唇颤了颤,说不出话。
    关幼萱低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金铃儿。看她漂亮的脸蛋尽是尘土和血污,看她长发凌乱,不顾形象地跪在地上哀求,眼中含泪。曾几何时,那个引着她、向凉州女郎们介绍她的娇俏小表妹,背着手不想嫁表哥的小表妹,怎么会成这样?
    李泗:“赵江河,你自己心甘情愿当逃兵?你忘了少青了么?你不在乎少青了么?!”
    赵江河想到自己是怎么从战场上下来,怎么被原霁背回来的。
    赵江河闭眼,硬下心:“是我贪生怕死……”
    李泗一拳打下。
    李泗揪着赵江河衣领,将人从地上拽起,再一拳挥下。金铃儿看得呆住,她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李泗的拳头:“不!不要打了!根本不是这样,是我……是我非要夫君做逃兵的,是我害怕了!”
    李泗怔住。
    关幼萱怔怔看着金铃儿。
    赵江河面色铁青,制止:“闭嘴!”
    金铃儿含泪抬头:“我被母亲收养,虽然常年往返军营帮忙,但我从来没真正见过身边的人如何上战场。我只认识一个小表哥,但是小表哥他太厉害了,他生龙活虎,不管多难的战,他从战场上下来后,我再见到他,他都嬉皮笑脸地和小表嫂凑到一起玩。
    “小表哥整天天不怕地不怕,我以为打仗很容易。只有我自己的夫君上了战场,差点死在那里,我才害怕了……那天我在战壕中找到夫君,我立在一地尸体、一地断胳膊断腿中,我腿肚子打颤,我真的害怕。我去摸夫君的呼吸,他还活着,我心里却已经生了逃跑的念头。
    “我不想夫君再打仗了,我想夫君活着,我想和夫君过平静的没有战争的日子……小表嫂,我怕了凉州了,我不想再这样了……你是七夫人,你现在说话权利那么大,你就当没见到我们两个,放我们离开凉州好不好?”
    赵江河闭上眼,眼中落泪,全身紧绷。他一句话说不出,也不想说。他为妻子的行为而羞耻,可他又心里艰难,想给她一个稳定的、平静的生活……
    关幼萱开口,一字一句:“不好。”
    金铃铛呆住。
    赵江河抬目。
    赵江河目光和关幼萱对上,关幼萱盯着赵江河,声音依然是纤纤的,纤骨下,却带着强硬:“赵将军,将军人数不够,你即刻上战场。”
    关幼萱:“只要你立马上战场,你和金铃儿逃跑的事,我可以看你表现,既往不咎。”
    赵江河咬牙:“……末将领命!”
    李泗站起来,怔忡地看着赵江河被两名军士从地方扶起,扣着推出去。跪在地上的金铃儿发了疯,扑向关幼萱尖叫:“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这么恶毒!我知道了,你是自己的夫君死了,也见不得别人夫妻情深,看不得别人夫君好好活着……”
    关幼萱厉声:“我夫君还活着!”
    她蹲下来,扣住金铃儿手腕,和这个哭得面容苍白的女郎对视。关幼萱肃穆的,眼中噙泪的,再一次重复:“我夫君还活着……他必须还活着。”
    金铃儿看着她半天,忽然捂住脸,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断断续续的:“你能不能保证,让夫君活着……你能不能把夫君还给我,小表嫂,我求你、求你了……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
    关幼萱硬着心肠听着她哭,关幼萱眼中的泪跟着落,可是关幼萱抿紧唇,硬是一个字都不答应。
    战争的残酷落在每个人身上,谁不无辜。
    --
    凉州的战事和益州军那边同时推进,到腊月的时候,凉州将幽州军大败一次后,凉州战场上的压力小了很多。停水益州军那里,已经快要攻入长安……两相叠加的好消息,让凉州有了喘口气的时间。
    十二月中旬,关幼萱以七夫人的身份,给军中死了的人建衣冠冢,造墓碑。
    离玉廷山很近的一座小山头,密密麻麻都是墓碑。给别人送行完了,悲壮的挽歌声越来越远,关幼萱立在一没有立下墓碑的衣冠冢前。她静静地凝望,跪坐在墓前。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原霁还活着的可能性,太低了。
    当旁人都有墓的时候,关幼萱也为自己的夫君立了一块。只是原霁身死的消息人不能对外公开,凉州狼王的神话不能倒,关幼萱只能自己坐在这里,出神地看着墓碑。
    “十步”在小土丘上跳跃,束翼安静地立在关幼萱身后。
    关幼萱想,“十步”知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关幼萱回头,怔了一下后神色暗下,见是原淮野。原淮野静静地在关幼萱身后站了半天,他正要开口说话,关幼萱先开了口:“公公,是不是明年春后,夺取了长安后,战争就结束了?”
    原淮野:“……如果不出意外。”
    关幼萱:“好。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结束的话,我就……再不和公公说话了。”
    原淮野怔忡,低下头。
    他看到年少的女郎笔直地跪在无名墓碑前,安静沉雅。关幼萱轻声:“夫君说好一辈子不理你的……他不在了,我就代替他,一辈子不理你,一辈子不原谅你。”
    原淮野蓦地别过头。
    多少残忍的质问曾响彻他耳边,但都没有女郎这般天真又坚决的一句话,让他眼眶瞬间红了。
    原淮野垂在袖中的手发抖:这是他和金玉瑰唯一的儿子……他心痛如刀割,日日夜夜如被凌迟。
    原淮野哑声:“好。”
    --
    关幼萱和原淮野分开,束翼沉静地跟着关幼萱。自原霁身死,束翼便没说过话。关幼萱也没安慰过他……她和束翼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伤口默默流血,等着慢慢缝合好了。
    更多的,不必多管。
    二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下山,在山脚的时候,关幼萱本没有看到,束翼拉了她一下。关幼萱的目光看过去,见到金铃儿在山下等着她。
    --
    关幼萱和金铃儿一同坐在沙丘上,看着被雪覆盖的沙漠出神。
    金铃儿道:“回去后,母亲狠狠打了我一顿。我冷静下来了,夫君上战场,就上吧。我做好自己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关幼萱“嗯”一声,说:“很快就会结束的。等益州军进了长安城,小太子登基,一起对付漠狄……就结束了。”
    金铃儿默然片刻后,问:“我那天太伤心了,说错了话,你不要难过。小表哥不在了,你一定特别伤心。你这般好的人,绝非我口中说的那般自私。我那天只是害怕,只是被战争吓破了胆……”
    她眼中噙泪,微微笑一下,哽咽:“我还是支持夫君保家卫国,支持大家一起守凉州的。”
    关幼萱继续轻轻地“嗯”一声。
    金铃儿将头靠在她肩上,握住关幼萱的手。两个女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金铃儿眼中的泪断断续续地落,被日光照出金辉璀璨色。
    金铃儿轻声:“做将军的夫人……是不是都这么苦?”
    关幼萱闭目,浓长的睫毛颤抖。
    良久,关幼萱微微笑:“还是有开心的时候的。”
    他抱着她在沙漠中旋转的时候,她很开心;
    他睡得昏天暗地,爬起来第一时间找吃的,那般饿极了的样子,她看着也很开心;
    他和她一起坐在山岗上看月亮,看日出……
    都很开心的。
    --
    为了这么点儿开心,所有的苦难,都是可以熬的。
    --
    但是只要赵江河活着,金铃儿熬过去了,就好了。
    关幼萱问自己:我又在熬什么呢?
    ――我在期盼什么呢?
    --
    腊月十六,是原家七郎的生辰。
    凉州从未忘记这一天,尤其是这一年,本是七郎的及冠之日。
    七郎在原府中养伤,这一年的将士们都在战场上,就是原淮野,都忘了自己给儿子的生辰礼。
    但是凉州的百姓们没有忘。
    这一日夜里,关幼萱和金铃儿在军营中,她们跟着军医,点着灯火,给受伤的军人们包扎。女郎们两手都是血,她们却眼睛眨也不眨,已经习惯这一切。
    关幼萱低着头的时候,听到金铃儿忽然说了一句:“好亮啊。”
    金铃儿说:“小表嫂,你抬头看。”
    关幼萱仰起脸,军营中的军人们抬起头,伏案写信的蒋墨和张望若抬起头,原淮野抬起了头――
    万千明亮的孔明灯,摇摇晃晃的,沿着银星铺就的轨迹,蔓延整片天宇。
    断断续续的,明明暗暗的,金光璀璨的。
    孔明灯从万千人家的家中飞出来,飞上天穹,带着凉州百姓们的祝福。
    --
    一千二百一十六只。
    年年如是,年年不改。
    明亮的星河一般的孔明灯,铺满凉州的天幕。无论是凉州军人,还是幽州军人,抑或是漠狄人,都见到了天上这壮观之象。
    身在并州和凉州交界处的幽州军统领沉默着,不知凉州在做什么;漠狄人一贯知道凉州人对原七郎的期盼,木措冷笑着,告诫军中:“原七郎已死!不必怕!”
    漠狄所在之地的乱葬岗中,尸骨重重,土沙覆盖。
    一只鲜血淋漓、狰狞可怖的手从沙土下伸出,露出了地面。
    推开那些死人,原霁艰难万分地从尸体下爬出。他皮包骨,面枯槁,体鳞伤,衣袍已完全染成了血色。这样的夜晚,原霁躺在沙土上,躺在死人堆里,天地却寂寥安静。
    原霁闭着眼喘气,沐浴在万里星河般的孔明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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