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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别院 文 / 任欢游

    “寻常人伤了底子不好处理,可你是一国之君,东宁最好的医者俱供你差遣,又怎会医治不好你身上的旧患?”
    宋挽走到沈千聿身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往日你性子执拗,又不耐配合太医以针灸药膳调养身体。如今年岁上来,倒知这事严重了?”
    宋挽打趣道:“刀子不落在自己的肉皮上,终归是不知疼的。”
    “自今日起,我让许太医为你日日施针,让傅太医为你制定药膳,如此将养上几年总能好上大半。”
    “会吗?”
    “自然。”
    拉着沈千聿的手,宋挽垂眸:“有生必有死,寿数这东西强求不来,你放宽心思,不要日日汲汲于寿数一事。”
    早年他在南庆时身子亏得厉害,涑河一战又添不少新伤,这几年他身体不适的症状愈发明显,她看在心里亦为此焦急。
    可宋挽知晓人之生老病死既无可避免,亦不能逃脱,因此并不执着于让沈千聿去谋什么长生之道。
    “与其日日担忧自己的身子,不若放开心中忧思,还身心自在。”
    “人自在了,身子也会好上大半。”
    帮沈千聿将身前压了褶皱的衣衫一点点展开,她笑道:“且我知你心疼我,不会舍得丢我一人先行离去,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你也无需担心。”
    沈千聿胆小又是个粘人的性子,这几年对她愈发魔怔了,一时片刻不见便要整个后宫里去寻。
    想着他那模样,宋挽心生酸涩,却是疼惜更甚。
    他幼年时候无人关心无人疼爱,性情坚韧自强,哪知人至不惑反愈发生了孩童心性。
    偶尔她甚至觉得对方比沈时晏、沈时骁更似孩童。
    “我不会的,今生我绝不会丢下挽儿先行撒手。”
    这话说完,沈千聿心中好似撑起一股子劲来,不再像往日那般恹恹无力。
    “我这一生认准了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挽儿且看着,我定能撑着走在你后头。”
    沈千聿站起身,仿似回到幼年在南庆孤立无援时候。
    他就是那等前路越艰难,愈生斗志之人。
    自这日起,沈千聿日日听从宋挽安排,早晚让太医施针医治双膝,吃食也多以温补药膳为主。
    也不知是太医的调养起了作用,还是他心中有了可支撑自己的那股子精气神,沈千聿的身子竟真渐渐硬朗起来。
    沈时晏十岁出头时,沈千聿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培养。如今沈时晏刚刚及冠,他便急急禅位于子,自己安心做起了太上皇。
    新皇登基那日,最为高兴的并非沈时晏,而是终得自由身的沈千聿。
    “吾之一生责任尽矣,自今日起终可安心同挽儿度日,闻人间烟火,品五谷杂粮,做极乐逍遥之人。”
    将长乐宫凤榻之上用惯了的软枕丢入箱笼中,沈千聿又伸手去摘床上挂着帷幔。
    宋挽瞧着他的动作无奈开口:“这物件你摘了作何用处?那别院位置紧窄,它同屋中的拔步床尺寸亦不合,便是拿了过去也用不得。”
    “无妨,我裁剪裁剪。”
    “母后由着父皇去罢,父皇终将肩头担子卸下,如今正在兴头上。”
    “骁儿说得有理。”
    沈时骁面上带着浅笑,站在一旁看着他父皇忙碌。
    他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单只站在那处便令人望之静心。他虽年轻,但在他身上甚少能感受到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风流得意。
    沈千聿常说沈时骁随了宋挽,年纪轻轻便被书香气腌透到骨子里。
    “皇兄到如今还未来,想是心中正委屈着。”
    “为兄不在,你便在父皇母后面前编排起为兄来了?”
    沈时晏自屋外而进,抱着手臂倚在一旁。
    他长身玉立,身形高挑,竟是比沈千聿还要高出半掌。
    商蓉曾说她们几人合力培养出的孩儿,应是个头角峥嵘朝气蓬勃之人,哪想沈时晏越长,越透着一股子沈千聿年轻时才有的邪佞劲儿。
    幼年时还好,待到登基后,他眸中多幽冷凌厉,同儿时大不相同,甚是骇人。
    赵南璋曾言这是天生的帝王相,宋挽却觉得赵南璋太过疼爱晏儿,以至于瞧他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皇兄难道不曾委屈?”
    沈时骁微微一笑,沈时晏见状轻哼一声。
    他父皇同母后一心要搬出皇宫到别院生活,还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又在后宫偏僻处开了个相对安静的院子,且劝了许久,二人方决定留在宫中养老。
    沈时晏知晓父皇是为彻底让权。
    父皇既已离开权力巅峰便再无插手朝政之意,也是想让他安心做一个帝王。
    可对沈时晏来说,他是帝王,也是父皇母后的孩儿,这帝王身份如何能敌得住骨肉亲情?
    思及此,沈时晏道:“自是委屈,可想着委屈也得不到父皇疼惜,便只能将这份委屈咽下,暗自神伤。”
    沈千聿收整箱笼的手一顿,回头嫌恶地看了一眼沈时晏。
    沈时晏同沈时骁见状,二人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向来兄弟情深,二人长至这般大从未生过任何嫌隙。
    沈时晏不愿沈千聿二人搬离皇宫,自也有不舍弟弟同万宵,以及后宫里头的几个老太妃的意思。
    他兄弟二人是这些人一齐看着长大的,若都去了别宫,他便真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父皇母后留在皇宫,他便有种一家未散的感觉。
    谁说帝王无情?
    若让他来说,皇家同样也有重情之人。
    将东西搬往小院,沈千聿牵着宋挽的手悠悠走在后头。
    小院里头为商蓉沈时晏、沈时骁等人都留了屋子,可能与他们长住的,怕是只有万宵吉荣以及蘅芷了。
    “微臣见过……”
    刚一进小院,万宵同吉荣便要下跪行礼,沈时晏快步上前将二人扶了起来。
    “您二老这礼我可受不起。”
    他同沈时骁是在这二人掌心里宠大的,亦师亦友亦主亦仆,如何能承他二老的礼?
    吉荣还想再跪,沈千聿道:“在这院中,这些个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都一把老骨头了,真真折腾不起。
    “这箱笼交给奴才吧,奴才给几位主子烧了热水,主子们前去歇歇。”
    说话的是跟在吉荣身边的小太监,名唤六垚,乃沈时晏身边近侍,也是吉荣一手带出的徒儿。
    他为人聪敏动作也利落,说话间便已将箱笼接了过来安放在屋中。
    万宵几人进了屋子,沈千聿看了看自己同宋挽的寝房,淡淡一笑。
    瞧这屋子便知沈时晏是用了心的。
    他的皇儿知晓他身子不好,畏寒惧冷。是以这小院地下建了火道,如今烧着地龙,屋中温暖如春。一路自长乐宫走来沾染的寒气,进了这屋子也很快消散。
    “这屋子好,小且精致,冬日亦不会冷。”
    宋挽看着沈时晏,慈爱一笑。
    她面容不负年轻时秀美,眉眼间也带了淡淡细纹,可沈千聿瞧着仍觉心动。
    “你们几个小的都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待过了今日,便莫总来这处打扰了。”
    指着屋中几个年轻人,沈千聿淡淡开口。
    沈时晏同沈时骁没什么反应,倒是六垚同万宵早些年收的干儿子崔荇,恭敬应是。
    几人用过膳后一一离开,沈千聿同宋挽回了屋中休息,唯独崔荇站在万宵身边,语带担忧:“眼下还凉着,义父不若去屋中休息?”
    万宵躺在躺椅上,闭目晒着太阳。
    许久后,他道:“李家二子前段时日去了南庆,如今可安全到了?”
    “到了,已在南庆落脚。”
    “义父可要孩儿暗中予些帮助?”
    “不必。”
    “不必了……”
    崔荇闻言微微抬头,不知义父今日为何未再给李家人庇护。
    从他被万宵带至身旁接手东厂后,崔荇便时常可在他口中听见有关李家人之言。
    有的时候是稍加援手为李承祖疏通官路,有的时候是为李家长子求一名师,亦或其他琐碎小事。
    他暗中探查过这户人家,与朝中世家并无关系,同他义父亦没什么交情。
    据他所知义父已多年未曾出宫,也没见过这李姓人家的谁。可他时不时便会接到万宵的一二指令,去处理同这户人家相关之事。
    最令他纳罕的是几年前他刚到万宵身边,突有一日,义父让他去处理一个京营守备。
    那守备身份并无异常,他妥善处理后回宫禀报,他义父却微微挥手示意不耐听。
    “那李氏珍娘如何?”
    “李氏珍娘……”
    崔荇被万宵问得一愣,一时未能答话。
    那是崔荇第一次在万宵口中听见李家人之名。
    “去查,而后好生安顿。”
    万宵只留下这一句,便让他去安顿李氏珍娘了。
    他当时不懂义父的意思,待细细查看过后,方知晓那京营守备乃李氏之夫。他在外为人慷慨重义,好似是个至善之人,可实则嗜赌成性,卑劣不堪。
    他暗中将李氏嫁妆尽还了赌债不说,还逼迫李氏向母族索要银钱。
    李氏的母亲心疼女儿便给了几次,甚至还给出了半匣子珍珠。
    可那守备不仅不曾感恩,胃口还愈发大了,时常对李氏拳打脚踢,很是恶劣。
    后来崔荇将李氏夫婿暗中处理,不多时李氏便被休弃回家,且还带着两个女娃儿。
    也是自那以后,他每隔一年半载便会听见义父问起这一家,直到今日。
    “去了南庆便不是咱们能管的了,哪怕是东厂的手,也不可伸得那样长。”
    万宵站起身,崔荇连忙上前搀扶,将人扶进屋中。
    沈千聿与万宵几人便在这院中安顿了下来,宋挽这些年为照顾沈千聿,同太医学了不少医术。
    平日施针推拿便由她动手,沈千聿原本还有些不忍,可宋挽坚持他也就随她去了。
    入了这小院中后,时间好似缓缓停滞下来。
    二人早起去到御花园走动走动,待累了便回院中歇歇,亦或同万宵蘅芷几人一同用午膳。
    偶尔商蓉赵南璋等人前来,众人还会一齐品茗对弈,消磨时间。
    在小院中居住的这几年,沈千聿将身子养得不错,宋挽心中亦放松不少。
    沈时晏愈发有帝王之威,偶尔来到院中陪他二人用膳时,不时会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宋挽不知是否前朝出了什么状况,但她同沈千聿都懒怠询问。
    这江山既交予到他手中,她夫妻二人便信沈时晏可将之管理好。
    宋芸宁去世时,沈千柏曾回过东宁一次,既是来报丧,亦有想将南庆归还之意。
    宋挽不知千柏同晏儿是如何商议的,她只知骁儿不久后同千柏一起回了南庆。
    知晓姑母死讯同沈时骁离京时,宋挽都不曾落泪。倒是一个秋日里,沈千聿突感风寒一病不起,令她眼红了几日。
    本只是个普通风寒,可沈千聿就是拖了许久都未好。
    宋挽心中焦急,面上却从不表半分。
    “今儿又喝药?”
    “最后一碗。”
    沈千聿凝眉:“你昨儿个也是这般说的。”
    “是吗,我怎记不得了?”
    宋挽边说边将手中药碗送到沈千聿面前,又拿了羹匙一口一口喂给他喝。
    “苦……”
    “你小皇孙喝药都不曾喊过一个苦字,你喊什么?”
    再次将半温不凉的药送入沈千聿口中,宋挽再不开口。
    知晓她气自己未护好身子,故意一口一口喂他吃这苦药,沈千聿不敢再说什么,唯有咬着牙一口口咽了下去。
    “下次可还敢只穿着内衫在院中饮酒?”
    “不敢了。”
    “真不敢才好。”
    宋挽自瓷罐中夹出一颗糖渍梅子放入沈千聿口中,沈千聿臊眉耷眼含着,一句反驳之言都不敢有。
    “挽儿,你鬓边生了白发。”
    沈千聿抬起头,忽见宋挽两鬓旁边多出许多银丝,他愣愣看着,好似十分惊奇。
    “又不是今日方有的,你怎得大惊小怪起来?”
    “且我二人都什么年纪了?没有白发才更稀奇。”
    沈千聿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宋挽,呆呆道:“可于我心中,挽儿一直都是京郊别院里,站在月光下那清冷绝美的模样。”
    “以前是,如今也是。”
    “那你快些好起来,待身子康健,你带我再回京郊别院一趟,我想去那处瞧瞧,再瞧瞧当日的月色,想再听你说一句一帆风顺,得遇良人。”
    沈千聿仰着头,眼中展露点点笑意:“好,我一定再带挽儿回一趟京郊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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