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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小说 大秦宣太后全本完结局 文 / 蒋胜男

    “人啊,是越老越怕死。”芈氏正色道:“偏偏那些没良心的东西,我还没死呢,他们便各自为己谋划,真叫我心寒呐!”

    正说话间,见嬴稷走了进来,芈氏瞟了他一眼,嘴里哼了一声。嬴稷错愕地看了眼魏丑夫,似在询问母亲为何见了他便不高兴?魏丑夫却是抛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嬴稷施了礼,道:“孩儿来看望母亲了,母亲近日可好?”

    芈氏在椅子上落座,故意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冷笑道:“你果然是为问安而来?”

    嬴稷不知道她究竟在生什么闷气,便道:“孩儿自是来向母亲请安的。”

    芈氏怪笑一声,“没想到啊,从小养大的孩子,也来与我玩这一套虚实之术。”

    魏丑夫听了也倍觉奇怪,王上分明是来请安的,何来虚实之说?见嬴稷一头雾水的样子,想帮他说两句话,这时芈氏又是一声冷哼,抬起眼看着嬴稷,质问道:“你可是知道了范雎从我这儿出去,然后今日又见魏冉他们在此进出,心里不安,前来探听风声了?”

    魏丑夫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太后虽是年老了,心却丝毫不含糊,犹如壮年时那般敏锐。果然,嬴稷愣怔了一下,低首道:“孩儿一来是问安,二来确为此事。”

    “嘿嘿!”芈氏怪笑着又用拐杖敲了下地面,“你可也是在想我死了之后,为自己谋划出路?”

    嬴稷未置可否,算是默认了。芈氏伤怀地叹了一声,“可叹我这一生,为了你为了秦国忙前忙后,殚精竭虑,到头来你们都嫌我权势大了,尾大不掉,影响你们了,可见人这一生,若是不作为,惹人嫌,太有作为,惹人恨,如之奈何!”

    “母亲多虑了,孩儿断然不敢有如此想法。”嬴稷忙道:“怎奈穰侯等人,权势滔天,孩儿只是为此未雨绸缪。”

    “说起来,哪个都没错,为己谋划,天经地义。”芈氏说道:“今日我便予你一颗定心丸,昨日我叫范雎来,只是想看看此人是否正直,有无挑唆是非之心,今日叫魏冉他们来,只是想告诉他们,秦国是你的天下,即便是他们功劳再大,也莫存非分之想,想以此调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免得哪一天我真死了,秦国还要掀起场大乱,叫我死也不得安心。”

    嬴稷刚想开口,芈氏却抬起手阻止了他,继道:“今日之秦国,是你的天下,却也少不了有我的一份功劳,在我的眼里,这江山也是我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我岂能容它在我死后乱作一团?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何找一个两全之法,今日你既然来了,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嬴稷没想到他未曾开口明言,母亲便把这问题说透了,便也如实说道:“穰侯、向寿、芈戎等功勋卓著,无人不晓,然母亲可听说,世人皆说,当今之秦国,只闻太后穰侯,不闻秦王?这些事倒也罢了,令孩儿耿耿于怀的是,他们仗着有母亲撑腰,几乎不将我放在眼里,为所欲为。这些年来,孩儿碍于母亲的面子,一忍再忍,却逐渐地陷入一个更大的怪圈之中,即便是他们打着为秦国拓地的旗号,扩大自己的封地,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可奈何。”

    芈氏唔的一声,低了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起了身,走到嬴稷的面前,摸了摸他的脸,嫣然一笑,“幸好你没变,还是母亲的好孩儿。今日你与我说出这些心里话,说明你没将我放在敌对面,我心甚慰。”

    嬴稷扑通跪倒在地,“孩儿由母亲一手带大,后又是在母亲的扶持之下,才有了孩儿之今日,也才有了秦国之今日,母亲这一生苦心孤诣,都是在为孩儿打算,孩儿对母亲岂敢有半点不敬!”

    芈氏颤颤巍巍地扶了嬴稷起身,略有些哽咽地道:“你没忘恩,甚好,甚好!说到底,你与魏冉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是家人之间的分歧,此事我会为你做主,保管他们不会夺了秦国的江山。”

    嬴稷称是,心里略微放心了些。但同时也多了重疑问,此事母亲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若到时要魏冉等人放权,他们可会拱手退出?

    二、固干弱枝,向寿中计获罪

    公元前268年,嬴稷封范雎为客卿,同时也正式实施了其远交近攻策略,率先出兵伐魏,迫使魏国胆寒,进而臣服于秦。后又伐韩,夺下了韩国重镇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将韩国切作南北两截,使之不能相通。而后在韩国境内,步步蚕食,韩国大震,派使求和。

    在这两年的对外作战中,嬴稷并没用到白起、魏冉、芈戎以及向寿等与太后集团有瓜葛之人,似乎是在有意冷落他们,培养自己的新势力。不管是白起还是魏冉、向寿、芈戎,他们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也因了征战才成就了今日名气,突然之间被冷落了,战场上虽依然打得不可开交,却已与他们无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落感愈来愈盛,仿佛是一下子被人遗弃了,又像是一匹吃惯了肉的狼,向来见肉就吃,如今却只能看着他人抢食,自己则被关进了笼子,只有垂涎的份儿,着实不是滋味。

    这一日,蓝田军营之内,向寿率先发了火,他掌管着大军,可谓是手握重兵,打仗没了他的份儿,无疑就是一个被架空了的空头将军,在营帐之中撒了一通气,把魏冉、芈戎等人请了来,商议对策。

    众人落座之后,向寿首先开口道:“王上的意图十分明显,是要架空了我等,这如同是抢夺列国的土地一般,一步一步蚕食你我之权力,诸位有何意见?”

    魏冉也是憋了好长时间的气,听向寿说完,啪地一拍桌子,须发如戟,瞪着对双目气怒道:“这便是功高盖主,怕我等凌驾于其头上,就要想方设想削弱我等之权力,诚所谓过河拆桥啊!”

    “就此想把我们打发了,怕是没这么容易!”芈戎冷笑一声,朝在座的人扫了一眼,“我以为趁着如今还有些能力,予以些反应,让王上看看我等非是任易摆弄之辈。”

    向寿大声道:“此话在理,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卸了权,以为我们好欺负,怕是不光要夺了权,连封地都要被收回去。”

    魏冉问道:“该如何反击?”

    芈戎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了笑,“王上近日频繁调兵,攻打韩魏,据传不日还将出兵楚赵两国,我们就借太后的名义,说以前发兵均有太后和王上两道调令,今只有王上一道调令,不予发兵,迫使王上与我们谈判。”

    魏冉和向寿手里掌握着军政之权,一听这主意,两眼一亮,笑道:“妙也,就如此做了!”

    旬日后,蒙骜果然带着嬴稷的虎符前来蓝田调兵,也该是蒙骜晦气,上一次让太后夺了虎符,这一次魏冉等人与嬴稷斗法,又叫他给撞上了。行至军营,在向寿那里核对虎符时,让向寿拦了下来。

    蒙骜只是一名将军,从军衔来讲,向寿是其上级,再者他也明白,此乃太后这边的人与王上暗斗,插手不得,当下也不敢与其争执,返回宫中禀报嬴稷。

    嬴稷一听,剑眉一蹙,倒是不曾作怒,他知道这是向寿刻意刁难,给他颜色看,此事在他决定冷落魏冉等人时,便已料到了,因此并不觉诧异,差人去请范雎来商量对策。不想去请之人返回时,未见范雎跟来,嬴稷大是奇怪,问道:“为何未见先生?”

    那人禀道:“先生说宫中耳目众多,非议事之所,让王上去他府上。”

    嬴稷恍然笑道:“先生果然考虑周全!”当下叫人备了马车,急往范雎所在。

    是时范雎已被任命为客卿,职位不高,所住之所也非大宅,门口也没人值守,直至嬴稷入内之时,才见一名管家迎出来,说道:“范先生已在里面等候王上多时了。”

    嬴稷急步入内,见范雎迎出来,连忙揖礼。范雎回了礼后,把嬴稷请入内室,待双方坐定后,管家上了茶,范雎便把门关了起来,这才躬身道:“向寿拒绝调兵一事,我已有耳闻,依我看,便是再借向寿两个胆,他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想是背后有魏冉撑腰。”

    嬴稷点头道:“应是如此,先生有何计策?”

    范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抬手捋了捋胡须,说道:“臣居山东之时,只闻齐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只听说秦有宣太后、穰侯,没听说有秦王,太后擅行,穰侯专权,又有华阳君芈戎、泾阳君嬴市、高陵君嬴悝,环伺于王上左右,与穰侯一道合称秦国四贵,把持朝廷,使得王上大权旁落,令非王出,此实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也!”

    嬴稷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形成这局面的根由他也明白,当初若非太后、穰侯扶持,便也没有今日之嬴稷了。天下之事,有利必有弊,形成四贵专权的局面在几十年前便已落定,如今的问题是过了桥之后,那桥该拆还是不该拆了。

    范雎看着嬴稷的神色,知是他尚未下决心,又道:“王上文韬武略,功在当世,若那些权臣无关亲情,想必早已动手了。可王上你再仔细想想,穰侯仗太后之威,内夺王上之权,外慑诸臣之威,朝廷上下无不敬畏,致使其党羽众多,把控朝政,且广置耳目,布于王上左右,你我商议朝政都须避讳,秦国之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当今太后,虽无窃取王器之意,可太后之后,王上之后,掌秦国之政者,是何人的子孙却是难说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重,其用意也十分明显,即便是太后、穰侯无心夺王位,可是如果不卸了他们的权,谁可保他们的子孙不来夺位?嬴稷听完之后,脸色顿时就变了,他虽多次想到太后那边的人把控军政之权,使王令难出,可说到底并无夺位之忧,心想太后过世之后,王权终归会回到他的手上,因此这些年来也就得过且过,从没去想过百年之后的事情。如今被范雎一说,犹如醍醐灌顶,彻底省悟了过来,动容道:“先生之言,醒聩振聋,请先生救我秦国!”

    范雎道:“此事急不得,须逐个击破,便从向寿身上下手,夺了他的大将军之职。”

    嬴稷神色大振,“如何夺法?”

    “向寿等人如今定是对我恨之入骨,我便以今日向寿拒绝调兵为由,走一趟向府说事,逼其向我动手。”范雎脸上的疤痕微微一动,“届时王上可调宫中卫队在向府外秘密埋伏,待要他一动手,便叫他们冲进来,一举将其拿下,到了那时,理亏在他,王上可将此事做大,趁势卸了他的职。”

    “此所谓杀一儆百,向寿一旦被我拿下,魏冉等人定然不服,说不得还会闹出事来,届时我可伺机将他们一一拿下。”嬴稷目射精光,沉声道。

    范雎颔首道:“正是如此。”

    是晚,范雎提了一坛酒,径往向府而来,及至门外,叫人通报了,须臾,门人回传:“大将军有请!”

    范雎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走入中堂客厅之时,只见向寿神气地坐于上首,见了范雎时,那张大嘴一咧,阴沉沉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范先生乃王上面前的红人,屈驾到我府上,端的令我受宠若惊!”

    范雎哈哈一笑,躬身行了一礼,“向将军英勇无匹,在下仰慕久矣,早就想来拜访,今日得闲,便深夜冒昧前来叨扰了。”

    “是叨扰还是来说事呢?”向寿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今日我刚拒了王上的调兵之令,你便来叨扰了,却是巧了!”

    “不巧。”范雎把笑容一收,说道:“我是来劝将军,趁早向王上去请个罪吧,到时我再在王上面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王上可饶你这一次。”

    向寿两眼一眯,“此话何意?”

    “当今之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将军居然敢拒了王上调兵的虎符,实乃千古未有之事。”范雎好整以暇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说道:“如今王上作怒,扬言要革了你的职。”

    向寿仰首一笑,“我拒了蒙骜调兵,是因为他没有太后的调令,名正言顺。若是王上执意要卸我之职,我自然是无话可说,但莫非王上心中已无太后?”

    “此与太后何干?”范雎脸皮一动,目中精光大射,“不瞒将军,是我撺掇王上让他夺你之权,可知为何吗?你今日既可以太后的名义,拒绝调兵,他日也可以太后的名义篡位,王上若是留你在朝,岂非就是给他日后添乱吗?”

    向寿的脸色煞地黑了下来,一脸杀气地看着范雎,“我以前只听说刀剑可杀人,今日算是见识了,原来嘴皮子也可以杀人。可我却有一事,颇是奇怪,你既然撺掇了王上革我之职,今日来我处却是为何,莫非是嫌命长了,叫我把你的脑袋卸了玩玩?”

    “我料定了你不敢动我。”范雎脸上的疤痕又是一动,沉声道。

    “哦?”向寿装作好奇地看着他,两只手却是紧捏着椅子手柄,青筋暴呈,随时都准备着动手。

    “将军适才说了,我眼下是王上跟前的红人,王上对我是言听计从。”范雎微哂道:“你若把我杀了,就不怕王上也要了你的命吗?”

    向寿霍地起身,“你且听仔细了,我与王上一块儿在宫中长大,一起读书,后又为王上出生入死,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我就不信他会为了你这个外来之人,向我开刀,今日你撞上门来,就留下性命吧!”向寿大怒之下,一拳打在范雎脸上,直把他打得脑门嗡嗡作响,摔倒在地。

    范雎一声痛叫,故意高声大骂向寿,示意外面埋伏之人冲进去。向寿正自火起,取了墙上所挂之剑,便要来杀范雎。却在这时,陡听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队宫里的卫士明火执仗地闯了进来,向寿见状,脸色大变。

    卫士跑入室内后,便夺了向寿之剑,喝道:“王上有令,带你入宫!”

    芈氏是被侍人从床上叫起来的,那侍人说刚从王上那边传来消息,向寿被捕了。

    芈氏一听,陡然变色,忙叫躺在旁边的魏丑夫起身替她更衣。

    魏丑夫边替她更衣,边担心地道:“王上拿了向寿,怕是要夺回兵权,此非好兆头。”

    “这兔崽子下手好快啊!”芈情虽对向寿拒绝调兵之事尚未有耳闻,但也能大概猜得出来,这些日子以来,魏冉等人对嬴稷不用他们颇有微词,如今定是有把柄拿在了王上手里。但这不是芈氏最怕的,她最怕的是魏冉、芈戎闻风而动,闹出什么事来,那秦国就该乱了。穿上了衣服后,芈氏拿了拐杖,在魏丑夫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芈氏赶到那里的时候,向寿已被五花大绑,其旁边的椅子上半躺着的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范雎,鼻子、嘴巴上到处是血。嬴稷紧蹙着剑眉正审问着向寿,见芈氏过来,眼神中流出一抹诧异之色。不过随即明白,宫中随处都有太后和穰侯的人,既然芈氏到了,想来不出多久,魏冉也该到了。思忖间,起身迎了上去,躬身行礼。

    芈氏微弓着背走到向寿面前,眯着眼看了他几眼,回头又问嬴稷道:“怎么回事?”

    嬴稷道:“这厮拒我调兵之令,范雎前去劝他,还被他打了。”

    芈氏闻言,勃然大怒,猛地挥起拐杖,往向寿身上击落,她这一杖气力虽不甚大,但由于向寿绑了个结实,身子摇了一摇,斜倒在地上。芈氏气得满脸通红,尖着嗓子大声道:“哪个借你的胆子,敢拒绝王上的调兵令,你眼里还有王上吗?还不快向王上谢罪?”

    嬴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芈氏看上去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实际上是暗中在帮向寿,莫非此事赔个罪便能了事吗?

    嬴稷铁了心要从向寿身上开刀,岂会轻易饶了他,芈氏的话刚落,嬴稷便冷哼一声,“为将者不遵军令,不守法纪,如今你敢不将我放在眼里,若是我百年之后,你还会把新王放在心上吗?似你这种狂傲之徒若不杀,后患无穷!”

    芈氏大吃了一惊,抬头去看嬴稷时,只见他的眼里分明露着一股杀气。同时,这句话也让芈氏心头大震,如今各方都在算计着她百年之后的事,那么嬴稷百年之后呢,若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孙手里依旧握着大权,会否谋反?他们如今都敢不将王上放在眼里了,以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芈氏暗吸了口气,她的内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因为这个问题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甚至还包庇魏冉等人,以为只要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为己谋些福利也无可厚非。如今看来,她显然是想得不够深远,所谓权臣的危害,并非仅仅在于眼下,还有未来。如若嬴稷之后,新王羸弱,也需要人扶持,那么朝中上下岂非就让权臣把持了吗?

    芈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先王和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大秦基业,倘若毁在权臣手里,她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思忖间,她不由得又看了嬴稷一眼,她想她真的老了,她只将目光放在了眼前,没有为大秦千秋基业考虑,而她的儿子,这个她从小抚育成长起来的秦王,如今真的已然成熟,他甚至比自己想得还要深远。

    是该放手了,免得误了嬴稷,误了大秦江山。芈氏暗暗告诉自己。

    嬴稷见芈氏凝眉沉思,以为她是不满意自己适才的话,说道:“母亲可是觉得孩儿的话说重了?”

    “没有,你是对的。”芈氏拐杖敲落在地面上,笃的一声,在寂谧的宫中想起,震人心魄。“这孽障胆大包天,死有余辜!”

    嬴稷看着芈氏,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试探道:“母亲以为,当真可杀?”

    “杀!”一阵夜风从宫门外吹将进来,把芈氏一头白发吹起,只见她面目狰狞,睚眦欲裂,“谁敢动摇大秦根本,别怪我六亲不认!”

    “姐姐…”到了这时候,向寿也惊恐了,“这是个圈套,今晚是范雎故意前来找茬,他们才把我抓了来!”

    “拒绝王令也是圈套吗?”芈氏道:“向寿啊,你既然叫我声姐姐,我就让你死个明明白白。想想你是如何来秦国的?那时候你与芈戎被迫落草为寇,无非是想混口饭吃,管饱肚子,入秦之后,你便开始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声载列国,这一切是谁给你的?你在落草为寇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之辉煌?禽兽尚且懂得知恩图报,身为人怎么却反而忘了根本?你仔细想想,你有何权力拒绝王令,敢不将王上放在眼里?即便是他要将你的权力收回去,你这一生出将入相,征战列国,扬威疆场,也是不亏了,还有何不为之知足?”

    向寿闻言,瘫然坐于地,“姐姐这一番话,令向寿无地自容,甘愿受死!”

    芈氏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样子,晃然又看到了在挈桑会盟那会儿,初见他时的样子,沧海桑田,一晃眼几十过去了,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不由得唏嘘不已,一时红了眼眶,痛叹道:“可见权力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如一支火把,烧红了你的眼,烧热了你的血,把你整个人都烧得糊涂了,若无权力作祟,你焉能有今日之下场!”

    向寿虎目蕴泪,朝嬴稷道:“且予我松绑。”

    嬴稷走上去,亲自给他解了绑。向寿走到芈氏跟前,双膝跪下,给芈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与我而言,恩同再造,我今日之富贵荣华是姐姐给的,姐姐要把我的性命和荣华一同拿回去,我并无怨言。只是最后还有一句话,要说予姐姐听。”

    “说吧。”芈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道。

    向寿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有魏冉、芈戎都是跟着你一同入秦的,虽有时也会不听话,自作主张,但都是有功于大秦,秦有今日,与我等密不可分。若是魏冉、芈戎日后有什么过错,求姐姐看在他们有功于秦国的份上,饶他们一命。适才你也说了,人不能忘本,若为了卸他们的权,不惜杀害有功之臣,岂非也是忘本之举?”

    嬴稷闻言,内心一阵战栗。芈氏眉头一皱,泪水落将下来,“明日姐姐为你去送行。”然后摇摇手,示意将向寿带下去。

    范雎一直冷眼旁观,看到方才这一幕,大为震惊。按他之前所预料,今晚芈氏一到,想要割向寿的职都有些难,不想她一个杀字,便使此事尘埃落定,而且尽管她自己也伤心,也难舍,却依然咬着牙问斩向寿,此等气势,此等心境,当今之天下,再无第二者。范雎暗叹,难怪乎秦国力压列国,会有今日之成就,有这样的人当权,国家如何不强。同时也暗自庆幸,亏的是太后大义凛然,公正无私,如若她想要夺权,十个范雎也非其敌手也!

    芈氏含着泪花神色恍惚地坐在椅子上,嬴稷走将上去,给她拭了拭泪,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芈氏抬起头来,望着嬴稷,神色逐渐平和下来,突似想起了什么,急道:“快去找魏冉来!”

    嬴稷一怔,心想是啊,按理说他应该早已得到消息,为何这时候还不见其踪?当下忙使人去传。

    一个时辰后,去人来报说相国不在府上。

    芈氏心里一沉,神色间露出惊恐之色。嬴稷诧异地望向范雎,此时范雎在医官的料理下,伤势已无大碍,见嬴稷的眼中有询问之意,便走到芈氏和嬴稷两人面前,说道:“太后,须防蓝田哗变。”

    芈氏如被电击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颤,整个人飞快地从椅子上弹起,两眉不住地抖动着,“他敢!”

    话音甫落,但听门外响起一阵冷哼,“我自然不敢,可蓝田的将士们敢!”话落间,只见魏冉大步走入宫里来。

    芈氏见了魏冉,似乎暗松了口气,“蓝田真的乱了?”

    魏冉看了眼嬴稷,又是一声冷笑,“将士们与向寿出生入死,都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你们说抓就抓,他们自然不服。我也是刚刚接到急报,说是将士们要入宫为向将军求情,我怕闹出是非,便派了田灶先行前去应付了,希望能阻他们一时。事关重大,涉及咸阳安危,我便赶来向王上禀报了,此事如何处置,还请王上守夺。”

    魏冉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如今将士们只是要为向寿求情,如若王上执意要将向寿问罪斩杀,军营里会闹出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嬴稷并不糊涂,士兵们都是战场上打滚的血性汉子,如果把他们逼急了,哗变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再仔细一想,此事似乎有点不对劲,那田灶只是魏冉的一个客卿,蓝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只派了一个客卿前去,莫非来这里禀报比去蓝田平乱还重要吗?

    思忖间,不由得朝魏冉瞟了一眼。然此时的魏冉却是铁青着脸,木无表情,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猜不透其心思。

    三、秦国四贵归位,大秦太后殒命

    在芈氏得知向寿被抓的消息时,没过多时,魏冉也得到了信息,他的表现几乎与芈氏一样,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惊愕了会儿后,手掌一拍床沿儿,懊恼地道:“在他拒绝王令之时,我便应该想到,该提醒他提防的!”

    魏冉手底下有个客卿,名叫田灶,原是齐国人,在军中当裨将,在五国伐齐之时,逃窜至秦国,后被魏冉收入门下。此人四十多岁年纪,虽说作战不济,但有些谋略,此时给魏冉献了一计,说道:“王上这是杀鸡给猴看,依在下看,既然选择了反击,当再出一招,逼王上放人。”

    魏冉浓眉一扬,道:“快些说来。”

    田灶道:“向将军多年供职军中,与许多将士有过命之交,不妨策动蓝田将士,要求王上放人。”

    魏冉虽以胆大著称,听了田灶之言,着实吓了一跳,“你要是我背负谋逆之罪吗?”

    “非也!”田灶说道:“只要能调动将士们救人之心,把声势造起来足矣。那边声势一起,你便入宫面见王上,说这是将士们自发行为,无法阻止,把这问题抛予王上。”

    魏冉眼睛一亮,笑道:“此计大妙!你连夜赶去蓝田,务必要控制好场面,不可当真乱了。”

    田灶微哂道:“在下理会得,相国只管放心。”

    早上的薄雾若轻纱般萦绕在山林之间,天空被铅云覆盖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下雨来。风吹起的时候,有一股初春泥草的清香,也带着丝彻骨的寒意。

    军营上的旌旗在风中招展,迷蒙的薄雾中站着万余人,他们神色肃穆,手持矛戟,若标枪般地站着,好似出征在即。

    一位裨将模样的人站在军列的前面,大声喊道:“宫中传来消息,向将军今日午时要被问斩,将军英雄一世,最后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要亡于自己人的刀下,天理何在!我等与向将军出生入死,历经了九死一生,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怕他个鸟,今日就闯入宫去,把将军救出来!”

    这一番话落时,底下士卒群情激愤,便在那裨将的率领下,往咸阳方向而去。

    巳时,咸阳宫。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使得远处的山峦云山雾绕,颇有番江南的韵味。

    一名宫里的卫兵冒着细雨,疾步跑入正殿,向着嬴稷、芈氏两人拱手禀报道:“启禀太后、王上,蓝田一万五千名士兵正往咸阳而来!”

    “当真是要反了!”芈氏坐于正殿上首,右手拄着拐杖,前半身却微微向前倾着,微眯着眼看着站于殿下的魏冉,像是要把他的内心看透。

    魏冉昂然站立着,也同样微眯着一双眼望向芈氏,他觉得此时的芈氏虽一头银发,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她的眼神却依然十分有神采,如同两道电光一般射将过来,直把魏冉看得心里一虚。

    芈氏仿佛看出了他心虚,脸上冷冷一哂,沉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的心思。”

    魏冉在芈氏的注视下,虽是感到心虚,但依然渊渟岳峙般地站着,岿然不动。这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更是一种毅力与胆识的较量,谁先退让,谁便是输了,而对魏冉来说,他要输掉的不仅仅是权力,而且还有可能赔上性命。

    魏冉的脸皮微微一动,虬髯胡子也随之抖了一下,“姐姐错了,此时此刻你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你了。不杀向寿,便可以平息眼下的动乱,而且他还是你我之表兄弟,我着实想不明白,你为何还要坚持杀他?”

    芈氏唔了一声,从鼻孔里冲出一股气,然后抬眼看着魏冉,说道:“向寿之罪,罪不至死。但是他糊涂了,在最不该犯错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你且听清楚了,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该死,我是要敲山震虎。”

    魏冉浓眉一动,眼里精光暴射,突地仰首纵声长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怆之意,“姐姐,我劝你也想清楚了,你要杀的是你的表弟,你要震慑的也是你的亲人。”

    “亲人…唔,亲人…”芈氏低头念着亲人两个字,似是在咀嚼这两字的意味,“你是嫌我心狠手辣,连亲人都敢杀是吗?”

    魏冉却没接话,只是哼了一声。芈氏突地拐杖一敲地,尖声喝道:“可你却为何不收手,要眼睁睁地看着向寿人头落地呢?”

    魏冉神色一变。芈氏霍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朝魏冉道:“别以为我老了,就能让你轻易糊弄,蓝田哗变,分明就是你在暗中指使,你如果还有点良心,还顾念着兄弟之情,还念着我是你姐姐,念着王上是你的外甥,你就不该将事情做绝了!”

    这时候,又见宫中卫兵来报,说是从蓝田而来的军队已闯入咸阳城。芈氏哼的一声,只见她的银发在晨风中飞扬,蓦地把眼一突,喝道:“把向寿拉出去斩了!”

    嬴稷一直在芈氏的旁边坐着,这时候他坐不住了,双方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此时若是退一步,自然可解咸阳之危,但魏冉获胜之后,他将照旧在朝中把持朝政,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若是不退的话,咸阳城内无兵可调,那万余人冲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见芈氏大喊着要把向寿拉出去问斩,心慌之下,想要阻止,“母亲…”可刚刚开口,却见芈氏转过身来,厉声道:“怕了吗?若是你今日怕了,你的大权,你孩儿的大权都要旁落。我就不信,区区几人能把咸阳的天翻了!去带向寿,斩!”

    看到芈氏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魏冉开始心虚了。他本无心要造反,挑唆士兵不过是想迫使王上让步,只要这一回胜了,他相信以后他们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可没想到芈氏却执意要斩向寿,如此一来,硬生生地把他逼上了刀口,他知道只要他再硬撑下去,待那些士兵一到,两厢情绪一上来,极有可能使逼宫演变成造反。可造反有把握吗?

    魏冉看着传令兵大步走出殿门,到大牢里提向寿去了,一时间左右为难,把一张黢黑的脸被逼成了绛紫色。

    “你有本事把我和王上一同杀了。”芈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朝魏冉走过去,最后在他的身前停下,瞪着眼凑到魏冉的近前,“我要看看你,为了一己之利,能杀多少亲人!”

    魏冉如铁塔般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说:“你不要逼我。”

    “你也不要逼我。”芈氏寒声道:“秦国大将如云,你试试把我们杀了之后,你能不能走出这咸阳城。”

    魏冉的眼出现了恐慌之色,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害怕面对他的姐姐,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她下手,如果没有她的话,当年他早就死在了楚国,何来今天?但如果不向芈氏下手的话,那么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输。

    魏冉终于低下了头去,他认输了。双腿一屈,跪在地上,“魏冉伏罪,甘愿受死。但尚有一事不知,姐姐为何执意要夺了我等之权?”

    “没了权,便是没了危险,有何不好?”芈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魏冉,她仿佛一下子从声色俱厉的太后,变回到了慈爱的姐姐,“我告诉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安生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去动你们一根毫毛。”

    嬴稷终于松了口气,在这场亲情与权力的较量中,芈氏终于赢了,她用她太后的气势,姐姐的严威,终使魏冉屈服。诚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当下转首朝范雎使了个眼色,范雎会意,出去吩咐道:“快去刑场把向寿带来。”

    是日向晚时分,后宫。

    芈氏的宫内其乐融融,一张大桌子前依次坐着芈氏、嬴稷、魏冉、芈戎、向寿、嬴市、嬴悝等人,侍从们忙上忙下地端了一桌的酒菜上来,等菜上齐了,芈氏让侍人们都退了下去,笑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今日把大家都叫来,一来是为了团聚,二来跟你等说一件事。我之前一直跟稷儿说,不管面对何事,公私要分明,断然不能混作一团,不然就乱了。你等都是有功于秦国之人,然则功是功,利是利,功利之间永远无法平衡,不然的话便是要乱了。我希望你等今后能将功名利禄抛开,都去各自的封地,好好地过安生日子,若是哪一日想我这老婆子了,便过来看望看望,大家都和气相待,我这辈子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魏冉等人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后已老,嬴稷主政,自然是要把声望盖过他的这些老臣调走,以组建属于他自己的朝臣,此王朝更迭,千古使然,乃莫可奈之事。故大家虽说心中不快,也只能默认并且接受了。

    如此,一场夺权之战在芈氏恩威并施之下,消弭于无形,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后,更是中国历史上首位将权力交接处理得如此完美之人,也正是在她不断地调解和努力之下,才使得秦国走向了强大,以及最后的大一统。

    公元前266年,魏冉、芈戎、嬴市、嬴悝等所谓的秦国四贵,各自回到了当初原始的封地。是年,魏冉因身折势夺,在穰城忧郁而亡;芈戎则于公元前262年病死于华阳。只有向寿此后不知所踪。

    这一帮功勋盖世的旧臣老将,一路扶持着嬴稷走来,风风雨雨,刀光剑影,最后却不得善终,委实引人喟叹。

    然而,一朝新人换旧人,秦国却焕发出了新气象,此后,在新相国范雎的谋划下,秦国越发强大,最终在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一带)与赵国展开了一场上百万人参与的大会战,最终大败赵国,一战平天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统一之路。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芈氏交权之后,在后宫之中也只觉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每日无事便坐在屋子里面发呆,遐想着过去那一段如火如荼、激情飞扬的岁月,时而微笑,时而啜泣,状若疯癫。亏的是魏丑夫不离不弃,始终陪在她身边,精心照料着。

    忽有一日,芈氏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看着魏丑夫,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她近些。魏丑夫便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其膝下,问道:“太后有什么话对小人讲?”

    “可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芈氏微笑道:“你说你对我赤胆忠心,将终生对我不离不弃,可有说过?”

    魏丑夫笑道:“确有说过。”

    芈氏开心地笑了笑,又道:“这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你实现了对我的诺言,嘿嘿!可真是不承想到,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人,竟然是你!”

    魏丑夫呵呵笑道:“此乃小人之福分也!”

    芈氏见他到如今都如此说,甚是高兴,说道:“待我死后,为我殉葬者,必以魏子也!”

    魏丑夫闻言,大惊失色,心想我陪了你一世,死后还要我殉葬!

    芈氏见他没有回话,笑容一敛,嗔道:“如何,不愿了吗?”

    魏丑夫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愿,只说道:“能与太后合穴,这是何等的荣幸,小人岂能不愿!”哄了芈氏高兴之后,魏丑夫便偷偷地跑出宫去,找庸芮商议计较,央求庸芮无论如何要救他一命。

    庸芮颇有辩才,平日里与魏丑夫也有些交情,便即答应了下来。择日去了后宫找芈氏说道:“臣听魏子说,太后百年之后,要与其合穴而葬,臣听后深为感动,太后对魏子之情,端的是天下稀有。”

    芈氏半躺在座椅之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听庸芮说完之后,突然哼的一声,“你又来哄我!”

    庸芮惊道:“臣肺腑之言,并无假话。”

    “别以为我老了,就辨不清真假。”芈氏睁开眼睛瞟了庸芮一眼,转目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魏丑夫,“你是为他来求情的吧?”

    庸芮暗自一怔,心想太后虽老,心却依然似明镜一般!当下不敢再说客套话,直言道:“太后洞若观火,臣便实说了。敢问太后,人死之后,可还有知觉乎?”

    芈氏翻了个白眼,“自是没有了。”

    庸芮说道:“既无知觉,太后何以要将生平挚爱之人,置于死地?”

    芈氏怔了一怔,挪动着身子想要坐直,魏丑夫连忙上去扶她在椅子上坐端正了。庸芮见芈氏似有动心,进而又道:“即便是人死之后尚有知觉,若是太后带了魏子去泉下,先王见了定然发雷霆之怒,太后畏惧先王,自然不敢再与魏子有什么私情,如此带魏子一同去地下,又有何意义可言?”

    芈氏闻罢,深以为然,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乃免了魏丑夫殉葬之举。

    魏丑夫喜极而泣,忙走到芈氏跟前,扑通跪在地下,“小人谢太后大恩。”

    芈氏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微抬了抬手,示意其起身,“你去把王上叫来,我有话说。”魏丑夫应是,急忙转身出去。

    不多时,嬴稷大步入内,在芈氏面前行了礼,问道:“母亲找孩儿何事?”

    芈氏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嬴稷良久,“稷儿,母亲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须与你交代。”

    嬴稷大惊,“母亲身体健朗,何以无端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芈氏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你继位之初,外有列国虎视,内有公子夺权,母亲为了给你铺平道路,造了许多杀孽,平白多了许多亡灵。后来我一度曾后悔杀了那么多人,日夜为此愧疚,心神难宁。可如今,我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秦国崛起于西方,看到了他雄视于天下,我不悔了。统一是艰难的,战争终是要死人的,但只要我们的心是善良的,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也就问心无愧了。你切记住,不管天下是在你手里或后辈子孙之手得到统一,到了那时,定要善待天下苍生,不要再行杀戮了。身为一国之王,为己为谋福,即为苍生谋福也!”

    嬴稷隐隐感觉到,这是母亲在交代身后之事,忙跪在她的面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谨记!”果然,芈氏说完这番话后没多久,便气绝身亡。

    公元前265年十月,宣太后殁,终年七十五岁,葬于芷阳骊山。

    后续 魏子坟前悲泣,萧盛再说太后

    一

    公元前265年深秋十月,天空飘着细雨。

    这一日,整个咸阳城在这秋雨之中陷入了哀伤,到处都挂着素布,城门内外,灵幡飘动,哀乐不绝。

    不多久,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从城内蜿蜒而出,往骊山方向而去,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嬴稷扶着棺椁,双目含泪,一脸的悲痛之色,徐徐地随着棺椁的移动机械地往前走。在嬴稷的心里,如果没有母亲,他可能早已死在了燕国的动乱之中,母亲生养了他,也给了他第二次的重生。这之后,又是在母亲的扶持之下,叫他坐稳了王位,从而使秦国称雄于天下。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即便是惠文王,也无法替代。

    这几日来,他几乎日夜守在灵前,并派范雎亲自督办陵墓,要求不惜重金,给母亲修一座恢宏的陵墓。范雎不孚所望,在半月内修筑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并想到太后一生,指点江山,鲸吞列国,又专门制作了兵马陶俑,为其陪葬。

    在嬴稷的后面是朝中的文武大臣,紧随其后的则是自发而来的不计其数的咸阳百姓,他们纷纷怀着悲痛的心情,来给为秦国作出巨大贡献的太后送最后一程。

    是日,太后入土之后,已近黄昏,众人纷纷散去,唯魏丑夫一人依然跪在陵墓之前,他默默地给太后倒上一杯酒,洒向黄土,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形容凄切地望着墓碑道:“我本市井小人,得太后器重,始得混迹宫中。这许多年来,你虽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列国敬畏,然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是寂寞的。所谓高处不胜寒,你虽高高在上,威风八面,可有谁知道你内心之空虚呢?唯有小人也!可时至今日,小人不敢隐瞒,起初接近太后之时,小人确想以太后为阶梯,妄想要一步登天,后见太后公私分明,任谁也不得染指大秦之江山,小人便怕了,有段时日甚至不敢接近你。及至后来小人才逐渐明白,太后之狠,太后之毒,全乃一片护犊之心,你生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孩儿能够平平安安。此乃天下父母之愿也,小人岂有不能理解的道理?从那时候起,小人才真正决定陪太后走完一生,因为在小人眼里,你喜怒露于色,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率直而真诚,与如此一个率真的女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魏丑夫顿一了顿,拿起樽,遥空一对,仿似芈氏便在近前,然后一口饮下,又道:“小人不知你在那边有无知觉,唯愿太后一路走好,保佑大秦江山万年永固!”

    暮色四合中,魏丑夫朝着陵墓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下山,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迷蒙的夜色之中。

    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楚国出狂人,芈氏亦然。芈氏之狂并非放浪形骸,诚如魏丑夫所言,她是率直而真诚的,其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的放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芈氏之一生,看似手段狠辣,看似性格多变,实则是后人通过她所做之事,把她想复杂了。其耗尽一生其实只在做一件事,那便是竭尽全力地保护嬴稷,使其不吃亏,不上当,不多走弯路,乃十分寻常的父母之心。也因了如此,她才控制朝政大权,仿如嬴稷成了她手里的傀儡。故后世有人说,芈氏一生把控朝政,淫乱后宫,乃权力心极强之女人,换言之,此女非良家妇女也。

    诚然,她并非是个良家妇女。然换个角度看,父母因了关心孩子,小时关注其学业,成人时关注其婚姻,成家时关注其家庭,岂非也是想事事掌握于自己手里?若说如此也算是霸权的话,天下父母,无一为善也。

    故而,萧盛写芈氏之时,只为她这一生设定了两种角色,一为女人,二为母亲。

    在中年守寡之时,她爱过义渠王,也爱过甘土,在道德和情感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对于直率而富有激情的她而言,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美丽的女人自是男人所爱,然英武的男人为何不能是女人所求呢?那时的她正值中年,乃最富有激情之时,何苦为难自己也!

    此等事情,在后来历朝历代的封建制度下,是不可理解的,对芈氏贬低之言,也正是封建思想的产物。可是写史,要想公正客观地对待历史人物,须了解她所处的历史背景和环境,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彻底开放的如火如荼的时代,那个时代的行为叫宋、元、明、清的学者去评价,自然是有偏颇的。然今时今日不同了,何不摘掉我们的有色眼镜,给这位伟大的女人一个公平公正的评价呢?

    试看,当私情遭遇了家国安危,当感情遭遇了亲情,当她孩儿的利益受损时,她果断地武装起了自己,如母狼一般,露出了森然之獠牙,要保护其孩儿之安危。杀义渠王时,她痛不欲生,杀甘土之时她悲伤成疾,然而她终不后悔。

    正是在此种至高无上的母爱支配下,在新旧政权移交过渡时,方得有惊无险,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

    她是伟大的,不管她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请原谅,她只是个女人,她只想做一个好母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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