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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椒 文 / 番大王

    险恶的世界正持续地落着大雨,紧闭的窗门将家与风雨交加的外界隔绝开。

    安静的寝室点着一盏橘黄的桌灯,窄窄的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一个装着水的小巧的玻璃碗,碗里浮着一朵白色的香香小花。

    殷显挠挠脑袋。

    他收到了一包,辣椒?

    好笑地拆开纸包,他仔细数了数,统共七根辣椒:一根歪歪扭扭,两根小小扁扁,三根瘦瘦长长,还有一根圆润壮实。

    殷显照例地,着重看了被她涂掉的字:你吃的时候要小心放,我觉得蛮辣的!

    因为她这句话,他更想多放点辣椒尝尝了。

    不过……

    殷显单独挑出那根圆润的胖辣椒,左看右看,越瞧越喜欢。

    窗台的仙人掌盆栽被殷显捧起,他看看它,又看看辣椒,下了决心。

    绿油油的仙人掌被他连根拔起,丢进垃圾桶。

    辣椒取代仙人掌,有了新家。

    心灵手巧的殷显将辣椒中的籽取出,均匀铺到盆栽的土里。

    “好了,以后你乖乖地在这里长大吧。”他贴心地为它浇浇水。

    小瓦盆外没撕的标签写着“仙人掌”三个字,殷显提起笔,改成了“仙女椒”。

    仙女椒安了家,悄悄地生长。

    殷显17岁的这个雨季,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

    他重新拾起书本,参加早自习、晚自习,不错过任何一堂补习课。

    放学后,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先去面馆吃一碗面,再回到他的寝室,给他的植物浇水。

    笔筒中的小刀,不再有削铅笔外的其他用途。

    殷显耐心地,等待着仙女椒长成一盆很辣的辣椒。

    他每天都在跟“小仙女”通信。

    他们有时说得话长,有时说得短。

    他们没见过面,她却比他的亲人更关心他,更多地花费时间陪伴他。

    整个雨季结束前,知道她喜欢吃甜,殷显往信封里放了一根牛奶味的雪糕。

    *

    在大山的雨季到来之前,王结香从她的笔友“岛”那里,获得了一根雪糕。

    送到她手里时,它还带着冰柜刚取出来的寒气。

    牛奶味的雪糕!

    最棒的牛奶味!

    王结香一直想吃来着。

    镇上的小卖铺有卖,可一根卖得太贵了,他们家是不可能买的。

    她客气地在信里问:我真的可以吃吗?

    他回:可以。

    王结香好开心呀。

    她将雪糕的包装拆掉,倒在碗里。

    白白的雪糕像一块奶做的豆腐,散发着冰凉的雾气和醇厚牛奶的香。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仍旧不舍得一人独吞这美味,选择叫妈妈来跟她一起吃。

    妈妈在院子里忙着收晒好的茶,回说“快下雨了,等等就来”。

    于是王结香握着两个勺子,趴在餐桌前,怀抱满心的期待,痴痴地看着雪糕。

    “这是什么?”

    天降一只手,端走了她的碗。

    王结香抬起头,望见奶奶的脸。

    老人有着下垂的眼袋,嘴微微的往外凸,不悦时整张脸是紧绷着,一双吊眼直勾勾地盯着人。

    王结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奶奶。

    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她的声音发颤。

    “是吃的……”

    屋外乌云密布,一场暴雨酝酿着。

    一道雷电劈下,天地间光亮一瞬,又暗去。

    碗被摔到桌上,奶奶冷声质问她:“从哪来的?”

    轰隆隆的惊雷在耳边炸开。

    “从、从……”王结香被她喝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道:“别人给的呀。”

    “别人?谁这么好心?”

    她抓起她的领子,另一只手直接扇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偷我的钱买的?”

    “不是,我没有。”

    “妈!”

    王结香鼻子泛酸,嘤呀地小声朝院子的方向呼救。

    “妈妈,救我……”

    “小偷,烂货……”

    “贱种,撒谎精……”

    奶奶往地板啐了口痰,摔着她巴掌,一巴掌骂一句。

    “你不知道啊?你没妈了。”

    黑黑的屋子,大雨落下。

    没有灯,整个世界没有灯,山也不说话。

    王结香哭起来,哭得愈发大声。

    脸肿了,她绑着的头发被摔到散开,皮筋不知掉到哪里。

    屋里传来男孩的哭声。

    他跟着她一起哭。

    没妈。

    你没妈。

    王结香恨啊。

    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眼泪有口水有鼻涕。

    她瞪着她奶奶,眼眸乌乌沉沉,她嗓音尖利地冲她喊叫,像被踩到脚的猫。

    “可是弟弟都有雪糕!”

    王结香倔着咬紧嘴唇,牙齿在抖,身体在抖。

    她瞪着眼睛,眼眶中滚着泪,不肯落下。

    “弟弟都有雪糕,每次都有。”

    她问:“奶奶,我为什么不能有?”

    奶奶捧起她的雪糕碗,端去屋里哄哭了的弟弟。

    她轻飘飘地说:“因为你是女的。”

    这才是真实。

    王结香咬着手指,双肩颤抖,无法自抑地大笑起来。

    这些,才是真的。

    心碎是真、肿痛的脸是真,从没吃过雪糕是真。

    殷显这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精神世界啊?

    他所想的,全部假得可笑。

    王结香的16岁,王结香的青春……

    没有上过高中,没有妈妈,没有骑过爸爸买的自行车,没有吃到哪怕一次奶奶买的雪糕。

    没有魔法,没有人说她漂亮,没有人送糖,送雪糕,没有成为殷显的笔友。

    青春就这么过去。

    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成。

    这是她的青春。

    “结香……结香……”

    妈妈的声音在左,她招手让她来,笑着为她展示,她为她新织的天蓝色圆领薄毛衣。

    弟弟的哭声在右,能给殷显写信的纸笔在右。

    王结香位于两种声音的正中。

    她清晰地知道,只要跑过去牵住妈妈的手,她就可以停留,就可以不用走。

    那么还能,再回到这个世界的开头,穿着新毛衣上高中,窝在阿妈怀里撒娇,听妈妈的呼吸和唠叨,被她笑话长不大,被她轻柔地掖一掖被角。

    可她站起来,往右走。

    “结香啊……”

    她被那声声呼唤牵扯着,一步三回头,疼得活像是从心头剜下一块肉。

    那天小溪旁的对话犹在耳。

    她说想一直跟妈妈呆在一起,信誓旦旦以后不嫁人,绝对不会喜欢别人喜欢得不得了。

    “喜欢哪能控制的啊。”妈妈这么说。

    王结香擦干眼泪,坐到她的书桌前,拿起纸笔。

    她写了非常非常久,涂涂改改,最后只剩一句。

    殷显,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太辛苦了,我们别再遇见了。

    寄出的信消失后,她走向她弟的床铺。

    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津津有味吃着雪糕。奶奶蹲在他旁边,伺候他,帮他擦嘴。

    男孩正是调皮的年纪,见她来了,朝她做了个丑不拉几的鬼脸。

    妈妈长得好看,王结香的脸型和眉眼更多遗传到她爸,所以弟弟比她像她妈。

    他有长长的睫毛,眉毛秀气,丰满的唇形更是跟妈妈像了个十成十。

    这种相似,非但没有激起王结香的爱,反而令她对他更加厌恶。

    那是一种暴殄天物的怪罪。

    “烂货。”弟弟学着奶奶,这么叫她。

    王结香越是生气,他越是洋洋得意。

    小恶魔用神似妈妈的美貌的脸,做丑陋的表情,对她讲难听的话。

    “把雪糕还我。”

    王结香伸手去夺他的碗。

    “走开、走开,”弟弟扭动身躯,拍打她的手:“雪糕是我的。”

    “那是我男朋友给我买的。”

    她冷静地,冲他一字一句道:“它是我的。”

    奶奶不高兴了,叉着腰站起来,替她弟做主。

    “做姐姐的,会不会让着弟弟?管它是谁的,给你弟弟吃怎么了?”

    王结香懒得跟他们废话,使蛮力抢走碗,往地上猛地一砸。

    碗摔成碎片。

    白色的雪糕落在脏兮兮的地板。

    眼前,瞠目结舌的奶奶、哭闹不休的弟弟,一同消失于这个空间。

    王结香脱力地,抱着膝盖蹲下。

    屋外大雨滂沱。

    好似有谁,在替她声嘶力竭地哭。

    “殷显,”王结香望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道:“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信中,在一切的涂涂改改之前,重重划掉之前。

    她写:

    殷显,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的话。我王结香,还是想遇见你。

    我要住在你家隔壁,教你骑自行车,带你出去玩,我们一起养兔子。再大点,我们读一个学校,我得让你先喜欢上我,把我喜欢你的都还上。

    你会督促我好好读书,教我学数学;我教你写作文,提醒你不要弄丢梦想。高中毕业,我和你一起考大学,成为一个很聪明的,有知识的女生。

    然后你一直一直很喜欢很喜欢我,我们长大,结婚。生一个小孩,是女孩,比起小孩你还是更喜欢我。那么,我就会喝很多很多胡萝卜汁,和你过完很幸福的一生。

    桌上出现一个洁白的信封。

    王结香深深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它打开。

    内里不再有17岁殷显的回信,只躺着一把孤零零的钥匙。

    “我讨厌死你了。”

    不知什么戳到痛点,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

    王结香用手指揩去眼泪,草草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而后,她将信封里的钥匙倒到手心,牢牢地握住。

    雨滴停止下落,阳光破开乌云,整个天地的光亮被钥匙吸附。

    老宅的画面一帧帧淡去,王结香合上眼,身体被一阵暖意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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