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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宣太后 30 文 / 蒋胜男

    嬴稷知道白起的行事风格,他行军打仗基本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是绝,一个是狠,既然他已决定自断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也没说什么,只道:“此战你是主帅,我不干涉作战,免得扰乱了你的方略。”

    白起谢过太后和嬴稷,又驰马到汉水边上,令大军渡水。半日后,十万大军过了汉水,后面的将士取出大刀,把架于汉水两岸的木桥砍断,只见桥墩一断,整座桥哗啦啦一声裂响,轰然坠入水里,被浪头一卷,很快便没了影子。随即又有士卒往船只上扔火把,那些渡船都被连成了一片,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阵阵,火势冲天,把水面都映红了。

    秦军将士站在岸边,火光在他们的脸上映照着,将他们的脸映射为古铜色,庄严而肃穆。此时此刻,大家心里都清楚,后路断了,不可能撤回去,他们只能前进,最终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胜利,要么战死。

    此时,陡听得白起一声大喝:“你等可有信心攻下郢都?”

    白起的话刚落,三军将士便响起一声山呼:“攻克郢都,壮我大秦!”

    对岸的芈氏见此场景,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大良造好气势啊!我军有此气势,何愁此战不胜。”

    白起这种自绝后路、旷古未有之作战方法,非但是芈氏震惊,楚国的将士更加震惊,不胜则死这种充满野性的狼之行为,在心理上大大地威胁到了楚军。因此当司马错领着三万人马抵达邓城(今湖北襄樊以北一带)时,几乎所有的楚军都对这支虎狼之师充满了畏惧,当战鼓擂起,秦军山呼海啸般地往上冲杀时,楚军的心理防线实际上已然崩溃,丧失了战斗力,一经接触,全盘崩乱,只半天时间,司马错就占领了邓城。楚军残部退守鄢城。

    按照白起的作战部署,渡过汉水后,率先拿下邓城,然后沿着汉水一路向南,经鄢城后,最终攻克郢都。楚军首战便落荒而逃,这种恐慌的心理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地在楚军之中传染,白起所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出几天,连克十几座城池,兵锋直指鄢城。

    鄢城的战略位置,如同是楚国的大门,此门一破,后边就是楚国国都,再无甚屏障,故鄢都向来便是楚国的军事重镇。此时此刻,楚国人也意识到,真正决定国运的时刻到了,鄢城一战,事关楚国兴亡,不能再退了。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鄢城的老百姓也纷纷行动起来,要为楚国的命运作最后一搏。

    所谓众志成城,全民皆兵,便是鄢城此时最好的写照,在军民齐心协力、拼死抵挡之下,秦军连打三天,居然没打进去,鄢城依然岿然不动。

    司马错是战场老将,他知道鄢城是通往楚国国都的最后一道城门,楚国上下都拼死守护,硬冲是冲不进去的,便向白起建议,须想其他攻城之策,如此硬攻必然吃亏。

    白起也很是着急,要知秦军是长途奔袭在异国作战,在鄢城耗下去的话,时间一长,粮草是个问题不说,久攻不下还会影响士气,倘若楚国军民的爱国热情高过了秦军的士气,届时楚军反扑,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白起看了司马错一眼,突然嘴角一弯,不知是笑还是抽搐,“有没有想过我军被拖入打持久战的后果?”

    司马错一头皓发如雪,脸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岁月虽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却似乎叫他变得越发的威武了。听了白起之言,司马错抬手拂了拂颌下灰白的胡须,冷笑道:“岂能没想过。”

    白起讶然道:“既然想过,过汉水后,为何不阻止我切断后路?”

    “怎么,你后悔了?”司马错眼里精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起问。

    白起冷冷地道:“白起做事,从不后悔。我是怕你会怨恨我,更怕影响将士们的士气。”

    “要想不让他人怨恨,不影响将士们的士气,要想让他人陪你一起玩命,须尽快拿出攻克鄢城的策略来。”司马错沉声道:“不然莫说是影响士气,我们都会死在楚国。”

    白起没有做声,回身走出了营帐。外面暮色初降,西边残阳如血,风吹来,带来一抹初秋的寒意。白起迎着风望向前方的鄢城,他并不是鲁莽之徒,鄢城之坚固,楚人之死战,他都曾想到过,然也正因为如此,才自绝了后路,在舍命相拼的楚人面前,如果秦军不抱着不胜便死的决心,是无法在楚人的拼命顽抗下攻入郢都的,那里是人家国都所在,国命所在,不存必死之心岂能轻易攻得进去?

    如今战事陷入了僵局,从正面冲击,显然是无法破城的,在这种绝境中,白起的思维反而活跃了起来。在他的军事生涯中,几乎打的都是艰难之战,伊阙一战,在兵力少于敌军数倍的情况下,照样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所凭借的便是山川形胜。在白起的眼里看来,山川形胜是上苍所赐的最佳阵形,往往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时候,白起把目光投向了西山。此山沿汉水一路绵延而去,北抵邓城,南临鄢城,巍然而立,气象万千。白起突然眼前一亮,此山是鄢城之屏障,将鄢城围在山体之下,任何屏障都是有利有弊,他决定去西山走一趟。当下叫上了司马错,二人两骑上了山。

    此情形与被困伊阙的情况差不多,那时白起也是带了向寿上了趟山,立于山顶,指点江山,定了胜局。是时,司马错也是不明其用意,及至山下,两人下了马,司马错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此做甚?”

    白起却是一脸的兴奋,冷峻的脸微现激动,“你且随我来。”两人快步上了山,到了半山腰时,白起停了脚步,望着西南方向,两眼发光。

    司马错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条大河自北向南而来,宛若一条白色的自天而降的银龙,蜿蜒绕过重重青山,奔腾着向着长江流去。司马错也是一代名将,见到白起的神情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同时也让司马错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脸上不由得露出红光,在皓发白须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健朗。

    白起看了会儿,只说一句“让将士们来挖渠!”便急步下了山。

    自那一日起,秦军便停止了攻城,在鄢城的不远处安安心心扎下营来,每一日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再无战斗的动静。有时候看着秦国军营里炊烟袅袅的情景,楚军都是面面相觑,均想如狼似虎的秦军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

    殊不知,一场楚国历史最大的灾难正在朝他们逼近。

    白起和司马错每日亲率一千余人,去鄢城西面的山上挖渠,这一千多人分作两批,日夜轮流着挖,依借着山势,挖了一条七十余公里的长渠。水渠修成后,白起又在上流筑了个堤坝蓄水。

    秦军这个巨大的工程终于落成了,楚国也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噩梦。

    那一日早上,空气中还飘着薄雾,袅袅婷婷地萦绕在青山和广阔的田原之间。远处不时传来鸡鸣犬吠之声,东方隐隐透着抹红霞,旭日即将喷薄而出,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早晨,却在这时,一阵轰隆隆之声隐隐传来,若奔雷一般由远而近。

    鄢城的将士起先以为是天际的雷声,可转念一想东方飘着红霞,何来雷声?循声往西边一望,不由得面色煞白。只见一道白练奔腾着朝鄢城袭来,只转眼之间,便到了眼前,若天上降下来的滚滚巨浪,随着一声巨响,灌入鄢城之内!

    楚军大哗,丢盔卸可,往城里跑去。可那水渠是白起没日没夜地挖了两三个月时间修筑的,他这人行事要么不做,做了必做绝,在修此渠时,他就算计着要把鄢城变作一座水城,那洪水来势何等之迅猛,饶是城内军民哭天抢地四处躲藏,却也没能躲得过洪水的侵袭,不消几个时辰,水面上便飘起了许多尸体。半日之后,鄢城内的所有楚军和百姓,尽数死于洪水之中,无一生还,几十万具尸体漂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不计其数,好好的一座城池浑然若罗刹地狱!

    然而,这样的残景在白起的眼里,还不是最狠的,打下了鄢城之后,白起率军一鼓作气,又控制住了西陵(今湖北宜昌北边一带),目的在于扼守长江,截断楚国国都与巫郡(今四川巫山以北一带)之间的联系,随后沿江东下,攻占夷陵(今湖北宜昌),在此地他做了一件比水淹鄢城更绝的事。

    夷陵是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所在,从古至今,在所有人的心里,宗庙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这倒并非是它对一个国家有多么的重要,而是一种信仰,以及对祖宗的尊敬,宗庙在,根便在,心里才会踏实。白起大军进入夷陵之后,却把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一把火烧了。

    这火在楚国人的眼里,并非是一把普通的火,随着那些宗庙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同时把楚人心里的信心、信仰统统烧掉了,在强大的肆无忌惮的秦军面前,他们再无奋起反抗的勇气,当白起率着大军,兵临楚都城下时,这座庄严的楚国国都几乎无人守卫,楚顷襄王也往东北方向溃逃,最后落脚于陈(今河南省淮阳),建都于此,苟延残喘。

    公远前278年,芈氏被接入了郢都。

    她曾是这里一个并不起眼的姑娘,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有可能将老死在此地。可如今,楚国的国都却成了她的国土,百姓成了她的臣民!

    芈氏凭着记忆,来到昔日楚国令尹昭阳的府邸,站在这座庄严高大的庄院之前,不由得感慨万千,白云苍狗,人生如戏,谁能想到昔日的那位口无遮拦的姑娘,会成为秦国的太后,又有谁能想得到,昔日强大的楚国之都,会变成秦国的土地!

    芈氏激动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令尹府,对嬴稷道:“这里便是当年昭阳的府上,那一年魏冉杀了他的内侄,母亲拼了命救他出来,却在这门口,遇上了张仪。”

    嬴稷微微笑着,陪同着芈氏回忆往事。芈氏喟然道:“那时的楚国还很强大,秦国尚不敢与之正面为敌,所以才有了张仪出使楚国之行,百般巧合之下,才成就了你我母子今日之结果。”

    芈氏感慨一番后,又使人驱车去了郢都郊外的云梦泽。

    当抵达云梦泽外围的时候,芈氏叫停了马车,令一干人等都不得进去,只让嬴稷一人陪她入内,仿佛那里面藏了她的一个梦,若人去得多了,会把梦给惊醒。

    云梦泽没有变,依然是漫山遍野的茶树,像一道道绿色的梯子,随着山势一层一层地往上延伸。只是物是人非,昔日的那些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住在这里的人,芈氏竟是一个也不认识了。

    芈氏走到茶山的下面,在一处茶树旁边,微微弯下腰,去吻那茶树,闭着眼睛,细细地吻着,当那股熟悉的清香吸入鼻端时,她不由得露出了快乐的微笑。然后让嬴稷扶她席地坐下,把拐杖放在身侧,伸手去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放在鼻端闻着,那神情仿如手里捧着的是一枚心仪的点心,令其为之沉醉。闻着闻着,芈氏突然落下泪来,轻轻地啜泣起来。

    嬴稷一怔,问道:“母亲,怎么了?”

    芈氏含着泪看向嬴稷,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地道:“稷儿,你可知道母亲有多少年没来到这里,有多少年没闻到过故乡的味道了吗?四十七年了,整整四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四十七年?今生还能来此一行,此生无憾矣!”

    看着母亲激动的样子,嬴稷觉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一场战役,换来一生无憾,值了。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且不说鄢郢一战,平白多了几十万亡灵,在遥远的沅湘之地,还有一个人听闻故国沦陷,痛不欲生,怀着锥心之痛,用血泪写下了《哀郢》,他的名字叫屈原。他含泪朝着郢都的方向,拜了数拜,而后在身体上绑了块石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投下汨罗江,以这样一种极端而又壮烈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三、范雎死里逃生,穰侯讨韩谋齐

    在攻入郢都的第三天,芈氏打算在她的故乡面见百姓,欲以此来缓和秦国入侵后,在楚人心里的怨恨。那一日,她走上街头,没带随身的卫队,身边只随了几个贴身的守卫,也没坐马车,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上了街头。她想以平等的姿态,以楚人的身份,走入楚国百姓中间。

    芈氏面含微笑,在街头一处临时搭建的台上坐了下来,把拐杖往椅子旁边放了放,向着围观的百姓们微微一颔首,费力地扯着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我是秦国的太后,却也是楚国的百姓。曾也与你等一样,生活在这土地上,对其之热爱和眷恋胜过了世上任何事物。今日秦国的军队虽是来了此地,但请大家放心,郢都依然是原来的郢都,秦人断然不会来破坏你们的生活…”

    芈氏话音未了,突见一株烂菜扔了上来,旁边侍女发现,抵挡已然不及,啪地落在芈氏的脸上。守卫大怒,游目间,发现扔菜的是个老汉,挑着一担菜,敢情是来市集卖的。楚人与秦人不同,楚人相对好安逸,虽说都城被人占了,心里也愤怒,但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见那老汉居然敢砸秦国太后的脸,不由得都是心里一慌。

    果然,守卫发现了他后,动身就冲将下来。却在这时,芈氏喝阻了守卫,“休得无理!”守卫一愣,回身看了芈氏一眼,悻悻而回。芈氏也不作怒,径朝那老汉道:“老哥哥有何怨气,如此对我?”

    “鄢城一战,几十万人都死于非命,那些尸体都在水上漂着,这些天都发臭了,你还在此大言不惭地说,断然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那老汉把菜担子一甩,激动地道:“你可有孩儿,可有亲人?可曾想过那几十万人一死,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亲人痛不欲生?值此大乱之时,我等百姓虽道是习惯了争杀,习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惯了国土轮番易主,可鄢城那么多老百姓何辜,为何要将他们尽数杀害?此乃禽兽所为也!”

    看着那老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芈氏的心里一紧,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下,一阵隐痛。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侍女见状,忙过去相扶,却被她一把推了开去。她不知道鄢郢两城是怎么打下来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对她说此细节,攻下郢城后,便被人直接送到了此地。听了那老汉所言,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两步,艰涩地道:“城内几十万人老百姓,都…死了?”

    “你还要演戏吗?”老汉大怒,“没你的命令,谁敢水淹鄢城?”

    芈氏只觉天晕地转,突然眼前一黑,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如地狱般的一幅场景:滔天的浊水,四处漂着浮尸…

    再次醒转时,芈氏已被送回了楚王宫,嬴稷、白起、司马错等人焦急地站在旁边,见其幽幽醒来,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芈氏看了这三人一眼,气怒地转过头去,泪水忍不住落将下来。是的,她思念故乡,做梦都想着能再踏上这片故土,闻一闻长江边上湿润的空气。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游的代价是楚国几十万人的性命!即便是这一战不是为了她的夙愿,可两国之战,百姓何辜?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分分合合,她能深切体会到那种失去亲人锥心的痛。而且那些死去的都是她故乡的父老,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人,如果说完成她夙愿的代价是全城百姓的性命,那么此一行将毫无意义,毫无快乐可言,甚至会成为她这一生之中最为恐怖的噩梦!

    嬴稷已然听说芈氏晕厥的缘故,知她上了年纪后,心事极重,便劝慰道:“母亲,当时鄢城军民合力拼死抵抗,大良造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什么权力出此下策?”芈氏愤然道:“两国交兵,国事也,与百姓何干?那些都是无辜的生命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白起扑通跪在地上,“臣死罪!”

    “你便是死一万次也难抵此罪!”芈氏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嬴稷忙走上去要帮其捶背,却被芈氏一把推了开去,“可还记得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吗?我踏上故土,想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更想与这里的人好好地说些话。可你们把一城的人都杀了,叫我怎生心安,怎生去面对家乡父老!”言毕,又是忍不住呜咽起来。

    嬴稷暗下里朝白起和司马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芈氏伤心了会儿,朝嬴稷道:“你也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嬴稷见她神色恹然的样子,很是担心,怕她又会沉默寡言,闷出病来。芈氏叹道:“你也无须担心,其实我心里明白大良造是无奈之举,从两国交兵的角度来说,他并没有错。只是心里难受得紧,一时尚无法接受而已。”嬴稷便道了声“母亲宽心歇息”,便走了出来,行至门口时,交代侍从,务必看好太后。

    芈氏的情况要比嬴稷想得还要严重。自鄢郢一战之后,她非但沉默寡言,还无故地失声尖叫,有好几次晚上侍从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跑去看时,发现她缩在床尾,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脸色白得像纸,整个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着,那样子把侍从也看得后脊梁发凉。问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她只是哆嗦着不说话。

    嬴稷听说了后,那一夜专门陪在芈氏的床边,安慰着她,叫她好生安睡。芈氏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愧疚,也有彷徨,但又显得很迷离,仿佛在许多事情纠结之下,叫她不知所措了。

    嬴稷握着她的手,像哄着孩子般地柔声道:“母亲不要怕,稷儿今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你尽可放心安睡。”

    芈氏听了这话,果然放心了,眼神之中的恐慌之色渐渐淡去,许是几晚不曾静下心来睡觉了,心一松懈下来,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嬴稷暗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坐将下来,拿过来卷竹简阅读,打算陪芈氏一晚。

    到夜半时分,嬴稷看书看得有些困乏了,轻轻地把竹简放下,趴在桌上休息。正自迷迷糊糊之时,陡然一声“啊”的凄声尖叫,嬴稷惊得整个身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望向床上的芈氏时,只见她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嬴稷忙走过去,跳上床把芈氏搂在怀里,“孩儿在此,母亲休怕!”

    过了会儿,芈氏缓过些劲儿来,抬头看着嬴稷,突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嬴稷抱着芈氏,摸着她一头花白的头发,一时也是感慨万端,她只是个女人,然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承受的事情却着实太多了,多得令她这娇弱之躯难以承受!嬴稷当下柔声道:“母亲,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孩儿都会在你身边。你是大秦的太后,天下万物都该怕着你,敬着你,没有人敢来伤害你。”

    芈氏一听这话,却是哭得更欢了。嬴稷一怔,心想母亲这几日来表现异常,怕是不仅仅因为水淹鄢城一事。当下叫了人进来,令宫里的侍卫过来。须臾,十几位带刀侍卫走入寝宫,在芈氏的床两边站作两排。

    嬴稷这才说道:“母亲,你看如今有这许多人站在身边,贴身护着你,无须再怕了。你且与孩儿说说,究竟梦见了什么?”

    芈氏看了眼站作两排的守卫,惊恐之色果然淡了不少。回过头来看着嬴稷,嘶哑着道:“这些日子来,我见了很多人,你父王说,我太歹毒了,害了惠文后,质问我,她好歹是一国之后,为何要向她下此毒手?我想予他解释,他却不容我多言,大骂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杀了惠文后,杀了嬴壮,杀了秦国公室那么多人,早晚有一天不得好死!”

    嬴稷惊道:“母亲这是想多了,你所做之事,皆是为了秦国之安定,父王如何会怪责于你?”

    芈氏却是恍若未闻嬴稷之言,径自道:“然后我就看到了惠文后,她七窍都流着血,要向我索命,她说她本无争权夺利之心,完全是被当时的事态逼着走的,她不该死。她边说着,边向我走来,伸出手要来掐我的脖子…”

    芈氏仿如又看到了惠文后向她来索命,神色又紧张起来。嬴稷忙道:“母亲莫怕,有众武士在此,谁也近不了你身。”

    芈氏闻言,看了眼站在床前的侍卫,又定下神来,“后来,我又看到了义渠王,他一身是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嘴里尚滴着血,我大喊着叫他不要过来,他却狰狞一笑,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害他性命?他说他这一生都想追随我,对我之忠诚天地可鉴,临了却逃不出我的毒手,他恨,他不甘心,要将我一同带去阴曹地府…还有甘土,他手里提着自己的头,他说他是因我而死的,问我当时为何不救他!”

    芈氏的眼睛本来就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圆睁着双目,边说话边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随时都会从的眼眶里掉出来一般,显得十分诡异。

    “看来我想得没错,你果然想起往事了。”嬴稷痛惜地道:“那时候孩儿还小,偌大一个国家,母亲独自承担着,让母亲受苦了。”

    突然,芈氏把目光移向窗外,神情又紧张了起来,“就是在刚才,我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冤魂野鬼从外面朝我走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惨白,一个个怨恨地看着我,说我一生杀人无数,可最不该杀的就是他们这些楚国百姓,他们是我一脉相连的家乡父老,是兄弟,是姐妹,是亲人,如何下得去手?他们群情激愤,都跑将上来要我的性命…”

    说到此处,芈氏的身体又剧烈地颤抖起来,嬴稷忙把她抱得紧一些,说道:“母亲不怕,此事与你无关,若说真要承担后果,也该由孩儿来承担。”

    芈氏身子震了一震,似乎是嬴稷这话把她从恐怖的幻想中,带到了现实,望着嬴稷道:“不可胡说!你是秦国的王,是主宰天下之人,天生便有生杀予夺之权,做什么你都无罪!”

    嬴稷看着芈氏严厉的脸,心里一阵感动。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母亲都有护犊之心。他想,如果梦里也有我,那些亡魂要索的是我的命,母亲还会怕吗?

    说完那些事之后,芈氏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神色亦逐渐恢复了,反过来握住嬴稷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稷儿啊,母亲真的是老了,胆气都没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但不管这世间有无神明鬼魂,做事都不可做绝了,须留一步,你可记住了?”嬴稷见她好不容易正常了些,自是顺着她连连点头应承。然后说道:“母亲,我们明日便启程回秦国吧?”

    芈氏望了眼这楚王宫,叹息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块土地上再待下去,就依你言,明日回秦吧。”

    芈氏、嬴稷大队人马抵达咸阳的时候,魏冉带着朝中一班大臣早站在咸阳城外迎接了。见芈氏、嬴稷下车时,连忙迎将上。这时候魏冉看到,芈氏连下马车都十分困难,除了腿脚上的不便外,这一趟从楚国回来,似乎身体又虚弱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病态恹恹,连脸上的皱纹也添了不少。魏冉心里暗自一怔,连忙走上去相扶,笑道:“太后一路辛苦了!”

    芈氏抬起眼道:“秦国近日来可好?”

    魏冉道:“一切如常,无事。”

    芈氏点了点头,上了一顶软轿,由四人抬着进了城。

    在宫里请了安出来后,魏冉把芈戎、向寿两人叫住,说道:“两位弟弟可有时间去我府上一叙?”

    芈戎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应是有事相商,便道:“哥哥相邀,必是要去的。”便与向寿两人,随着魏冉去了。

    及至魏冉府,魏冉引他们入了书房,并慎重地关了书房的门,分宾主落座后,方才神色凝重地道:“你俩可看出来姐姐有何不对?”

    向寿回想了一下,说道:“除了看她有些疲惫外,并无看出异样来。”

    芈戎心眼多,瞄了魏冉一眼,说道:“哥哥所指的可是姐姐的身体?”

    魏冉点了点头,叹息道:“我看姐姐的样子,怕是来日无多了。”

    向寿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魏冉叫他们来的目的,“姐姐要是一走,王上必然排除我等,两位哥哥可有计策?”

    “今日叫你俩来,要说的便是此事,不管姐姐还能照顾我们多久,须早作打算。”魏冉沉声道:“不然的话,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芈戎惊道:“我等为秦立了汗马功劳,王上该不会把事情做绝吧?”

    “王上有今日,是我等一手扶持的,自是不会赶尽杀绝。”魏冉脸着铁青,肃然道:“但如今秦国的军政大权均掌握在我等手里,他心里早有不满,姐姐一走,早晚是要被夺权的。你我非是贪恋权位之人,交权自无不可,关键是由谁来主持此事,若是朝中老臣,我等多少对他们有恩,想来可平稳交接过渡,若是外来的新人,嘿嘿,你我危矣。”

    向寿脸色微微一变,道:“王上会起用新人吗?”

    “极有可能。”魏冉说道:“眼下朝中大臣,多是由你我扶持推荐的,姐姐一走,王上怕是不会用这些旧臣主政。你等可听说过上造(官名)王稽?我曾听说王上让此人出使列国之时,叫他留意各国之贤才,以为秦用。”

    芈戎嘿嘿冷笑一笑,道:“看来王上果然是要排挤我等了!哥哥说吧,我们该作如何打算,我与向寿都听你的便是。”

    魏冉沉吟片晌,说道:“权力随时都可能会丢,会变动,但有一样东西,即便是王上,想要来动却也不易。”

    “封地!”芈戎激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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